梨园一事,尚且有太多未解之谜,那伶人为何偏偏叫温招去了梨园?戏台下的那些鬼手究竟是何物,又为何要保护温招?还有她温招的血脉……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这些疑问盘踞在温招的脑海之中,久久不能忘却。
子时三刻,
“哐当!”
一个沉甸甸、金灿灿的东西,突然从半掩的雕花窗棂缝隙里被丢了进来,不偏不倚,砸在温招脚边的青砖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又突兀的闷响。骨碌碌滚了两圈才停下,赫然是个足赤的金元宝。
温招:“……”
她清冷的视线从夜色中收回,缓缓下移,落在那枚闪瞎眼的金元宝上。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
几乎是金元宝落地的同时,那半掩的窗户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压抑着气息的声响。紧接着,一颗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乌发被夜风吹得有点乱,几缕不听话地贴在光洁的额角。正是阮时逢。
他扒着窗沿,动作带着点笨拙的“狗狗祟祟”,一双桃花眼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飞快地扫视殿内。当看到温招好端端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以及地上的金元宝时,他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又带着点青涩讨好的笑容,露出整齐的白牙。
“嘿!娘娘!没吓着您吧?”他压着嗓子,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兴奋,一边说,一边单手一撑窗台,动作说不上多潇洒但还算利落地翻了进来。落地时衣袍带起一阵微风,带来些许夜露的清凉气息。
他站稳后,第一件事不是看温招,而是眼睛发亮地四处张望:“青砚谣呢?”急切的样子,活像怕温招赖账。
温招的目光终于从金元宝移到他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看来栖梧宫的侍卫又偷懒了。”她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地上那枚金元宝,“阮大人这是投石问路?”
“啊?这个?”阮时逢像是才想起地上的东西,笑容顿时僵了一下,随即浮上一丝尴尬,抬手挠了挠头,“咳……那什么…见面礼……”声音明显弱了下去,眼神飘忽了一下,飞快瞥了温招一眼又垂下,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热意。
温招没接话,只是看着他。那眼神清清冷冷,仿佛能穿透他那点拙劣的掩饰。阮时逢被她看得更不自在了,脚尖无意识地蹭了下地面,像是一只安静的小白猫,他刚想再说什么转移话题。
温招却忽然动了。她没再看地上的金元宝,也没继续追问那蹩脚的“见面礼”,而是转身走向内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黑漆木柜。她动作干脆利落,打开柜门,从里面直接抱出两个沉甸甸、封口泥印古朴的墨青色酒坛。
“哐当。”一声,她将酒坛直接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动作随意得如同放下两个普通瓦罐。
“喏。”她言简意赅。
阮时逢的眼睛瞬间直了,刚才那点尴尬和青涩瞬间被巨大的狂喜冲得无影无踪。他一个箭步就冲到了矮几边,像是怕酒坛长翅膀飞了,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坛,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陶醉到近乎梦幻的表情。
“青砚谣!真的是青砚谣!”他声音都激动得有点抖,桃花眼亮得惊人,抬头看向温招时,那笑容灿烂又纯粹,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和喜悦,“娘娘!您真是……太够意思了!”他抱着酒坛,仿佛抱着稀世珍宝,之前的“见面礼”窘迫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温招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笑意。她随手拿起桌上备好的两个素瓷酒杯,放在矮几上。
“喝酒。”她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刚才少了点冰碴子。
“喝!必须喝!”阮时逢立刻响应,小心翼翼地放下酒坛,他没问温招是如何得来的青砚谣,毕竟温招能有窥天命法的下落,定然是与那传说中的万诡门有关系的。
阮时逢拍开封泥的动作带着一股子急切,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逸散开来,充盈了整个偏殿角落。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是纯粹的满足,小心地抱起酒坛,先给温招面前的素瓷杯满上,深青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
“娘娘,您先请。”他难得正经了一瞬,双手捧着杯子递过去,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和期待。
温招没说话,只是伸手接了过来。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微凉的指节,阮时逢的手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了回去,耳根那点热意似乎又蔓延开了些。他掩饰性地立刻抱起酒坛给自己也倒满,动作幅度大得差点洒出来。
“咳,好酒!”他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醇厚的滋味滚过喉咙,激得他眯起了眼,随即是回甘的余韵,忍不住赞叹,“不愧是青砚谣!娘娘,您这路子,可真够硬的。”
温招没理会他话里的试探,只小口啜饮着杯中酒。她的姿态依旧清冷疏离,仿佛只是例行公事,但眼底深处那丝极淡的笑意并未散去。昏暗的光线下,素瓷杯衬得她的手指愈发白皙。
阮时逢抱着酒坛,像是抱着稀世珍宝,一边喝一边忍不住偷眼看她。殿内很静,只有两人偶尔吞咽酒液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酒意微微上涌,驱散了初时的几分尴尬,也让他胆子大了些。
他还是第一次仔细打量温招的容颜。往日温招要么是带着那冷冰冰的面具,要么就是过于仓促,没来得及仔细打量。此刻在昏黄烛火与醇厚酒香里,她微垂着眼睫小口啜饮,侧脸线条清冷流畅,几缕碎发散在颊边,竟透出一种平日里绝无仅有的柔和。
阮时逢看得有点发怔,心里嘀咕:原来她不戴面具的时候……是长这样?好像……还挺好看的?他下意识又灌了一大口酒,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鼓噪。酒是好酒,就是有点上头,烧得他脸颊发烫,看东西都好像带了层朦胧的柔光。
温招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眼睫倏地抬起,清凌凌的目光直直看了过来。
“咳!咳咳咳……”阮时逢猝不及防,一口酒差点全呛进气管,顿时咳得惊天动地,脸瞬间憋得比刚才更红了,桃花眼里呛出了水光,狼狈不堪。他手忙脚乱地放下酒坛,胡乱地拍着自己胸口。
温招看着他咳得撕心裂肺、眼角泛红的模样,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将手边自己那杯没动过的清水往他面前推了推。
阮时逢如蒙大赦,一把抓过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去,总算压住了喉咙里的痒意。他喘着气,抹了把嘴角的水渍,脸上还残留着狼狈的红晕,眼神飘忽不敢再看她,只盯着矮几上的酒坛花纹,小声嘟囔:“……这青砚谣,劲儿还挺大……”
温招没戳穿他,重新拿起自己的酒杯,指尖在冰凉的素瓷上轻轻点了点。
她看着对面青年那副恨不得把头埋进酒坛里的鸵鸟样,眼底深处那点极淡的笑意,似乎又深了那么一丝丝。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某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夜虫的低鸣。
“传闻温家有女,明丽不羁,容色倾城,一见倾心难忘。”阮时逢又摆出那风流的样子,贱兮兮的冲温招一笑。“初时,吾本弗信,今见之,果为名副其实之美人也。”
是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传闻中她温招身负朝阳命格,其生也,便较众人高出一筹。
温招垂眸看着杯中深青色的酒液,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她周身那点因酒意和方才阮时逢窘态而生出的、极淡的柔和气息,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沉寂。殿内仿佛一下子冷了几度。
阮时逢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后半句赞美卡在喉咙里。他眨巴着桃花眼,有点懵。这反应……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啊?他夸得不够真诚?还是……用词太酸了?
“……娘娘?”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带着点小心翼翼,“您……怎么了?”他挠了挠头,脸上那点风流劲儿全变成了不知所措的茫然。
温招抬起眼。
那目光清清冷冷,像结了霜的湖面,看不出丝毫被赞美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阮时逢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像是透过他在看很远的地方。
“朝阳命……”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冰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
阮时逢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背上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缩了缩脖子,感觉比刚才呛酒还难受。完了,好像……拍马蹄子上了?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难道她不喜欢别人提这个?还是觉得他太轻浮了?
“那个……我、我……”他张口结舌,舌头像打了结,刚才那点卖弄文采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笨拙的慌乱,“我喝多了!胡说的!娘娘您别当真!您……您就当我放了个……”他急得差点说出不雅词,硬生生憋了回去,脸又涨红了,“……当我在胡说八道!”
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抱酒坛掩饰尴尬,结果动作太急,手肘“哐当”一声撞在矮几边缘,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叫出声,只能憋着气,那模样滑稽又可怜。
温招看着他这副手忙脚乱、语无伦次的样子,眼底深处那点冰冷的沉郁似乎被冲淡了一丝。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却化不开心头那点骤然涌上的、关于“命格”的沉重与萧索。
殿内空气凝滞,只剩下阮时逢压抑着痛呼的抽气声。
温招放下空杯,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那眼神依旧清凌凌的,却少了些方才的冷冽,多了点别的东西。她指尖在空杯沿上轻轻一叩,发出极轻的脆响。
“大人既唤了本宫小字,”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起伏,却让阮时逢心头猛地一跳,“本宫自然是要讨回来的。”
阮时逢正揉着撞疼的手肘,闻言动作瞬间僵住,桃花眼瞪圆了,一脸茫然:“……啊?讨、讨什么?”他脑子里还嗡嗡的,全是刚才搞砸了的赞美和撞桌子的糗态。
温招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阮时逢对上她的视线,呆滞了两秒,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名字!他今早一不小心喊了她的名字!对哦,她还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呢。毕竟某人一直告诉别人自己叫“阮柿子”……
温招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那本宫还是唤你柿子大人?”
“别别别!”阮时逢差点跳起来,脸瞬间涨红,“娘娘您折煞下官了!”他慌忙摆手,动作幅度太大,差点又带翻旁边的酒坛,手忙脚乱地扶稳了,才哭丧着脸,认命般地垂下脑袋,声音细若蚊呐:“……阮时逢。偏我来时不逢春的时逢……”此刻的阮时逢像是只受了委屈的猫咪。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阮时逢……一个生来便没有春天的人。
“阮时逢。”温招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她指尖在空杯沿上又轻轻叩了一下。
阮时逢听见自己的真名从她口中吐出,心里莫名一颤,像是被羽毛尖儿扫了一下,又痒又麻,还带着点说不出的怪异感。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耳根那点刚褪下去的热意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好名字。”温招淡淡道,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客套。
阮时逢猛地抬头,桃花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亮光:“……真的?”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敢置信的雀跃,随即又觉得这反应太傻,立刻绷住脸,故作沉稳地咳了一声,“咳,娘娘谬赞了。”
只是那微扬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配上他额角蹭乱的碎发和微红的耳根,显得格外滑稽又青涩。
温招看着他这副努力想装稳重又忍不住开心的样子,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无奈的意味。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目光转向还剩大半坛的青砚谣。
“酒还喝吗?”她问。
“喝!当然喝!”阮时逢立刻响应,像是找到了台阶下,瞬间又活泛起来,之前的沉重尴尬仿佛被这名字一交换就烟消云散了。他赶紧抱起酒坛给自己倒满,又殷勤地给温招续上。
“娘娘的招字,可是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的招?”阮时逢一边给温招续酒,一边故作潇洒地卖弄起文墨,试图挽回点方才丢掉的“风流才子”形象,桃花眼里闪着点狡黠的光。
温招没动,任由他倒满酒杯。深青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荡,映着跳跃的烛火。
就在阮时逢暗自得意,以为这次总算扳回一城时,温招却忽然动了。
她毫无预兆地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她身形高挑,此刻居高临下地看着还蹲在矮几旁、举着酒坛的阮时逢。
阮时逢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手一抖,酒坛差点脱手,赶紧抱紧,仰起头看她,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变成纯粹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娘娘?” 他蹲着的姿势本就显得弱势,此刻更像只受惊的小猫。
温招没说话,只是微微俯身,清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距离比刚才近了不少。阮时逢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和烛光下细腻得看不见毛孔的皮肤。
他身上那点残留的酒气和夜露的清凉气息,瞬间被温招身上更凛冽的、带着淡淡冷香的气息覆盖。
阮时逢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随即疯狂擂鼓。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抱着酒坛的手臂都僵住了,连耳根那点红晕都忘了蔓延,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烧得他脑子有点懵。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瞟。
温招的目光在他僵硬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仿佛只是随意打量,随即移开。
她弯腰,伸出两根白皙纤长的手指,轻松地从他脚边不远处,拈起了那枚沉甸甸、金灿灿的元宝。
“酒钱。”她直起身,将金元宝在掌心掂了掂,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阮时逢:“……”
他呆呆地看着她手里那枚金光闪闪的元宝,再看看自己怀里抱着的酒坛,又看看温招那张近在咫尺、依旧没什么表情的绝美侧脸,脑子里一团浆糊。
酒钱?他用金元宝付酒钱?不对……重点好像是她刚才靠那么近只是为了捡元宝?!
他脸上表情精彩纷呈,从呆滞到羞窘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最后全化成了懊恼。他阮时逢什么美人没见过!脸红什么!再说了……只是靠的近了些……近了些……
他最终无奈地垂下脑袋,把发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酒坛壁上降温,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温招没再看他,随手将那枚元宝放在矮几一角,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重新坐下,端起自己那杯酒,小口啜饮,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靠近和居高临下的审视从未发生。
阮时逢抱着酒坛,像抱着个救生圈,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只觉得脸上热度还没褪去,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他再不敢卖弄,也不敢多待,胡乱地整理了一下衣襟,朝着温招的背影拱了拱手,声音还有点发飘:
“娘娘……那、那下官告退!” 说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奔向窗户,动作比来时更加笨拙,翻窗时还被窗棂绊了一下,踉跄着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窗外一声压抑的“哎哟”和衣袍带起的风声。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温招的目光扫过矮几上的金元宝,又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空气中浓郁的青砚谣酒香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阮时逢的、带着点傻气的慌乱气息。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
在有的人眼中,她的招是“娇。叙斜倚妆台亸翠翘。替花笑,红袖若为招”的招。
而在某人眼中,她的招是“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的招。
在有的人眼中,她温招是描眉画鬓的温婉女子,是后宫牢笼之中的菟丝花,是帝王的附属品。
而在那人眼中,她温招是是未来站在势力顶端的精英领率,是独立的个体,是值得让人花时间花心思去一点点探索、挖掘的宝藏。
他阮时逢言意之下,在欣赏她温招……
有人弃我如杂草,有人待我如掌心宝。[吃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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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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