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边已备好大锅、大碗和木瓢,石磨下豆浆热气腾腾,锅里的水也咕噜咕噜翻着泡。唐叶低着头检查石膏比例和水温,指尖蘸了豆浆滴在手背上试温,顺着熟悉的节奏准备点第一锅嫩豆腐。程秀娘背着手站在一旁,眼睛紧紧盯着她的动作。
赵富贵也不甘落后地贴上来,站在唐叶背后,眼睛黏得跟湿抹布似的,像一只死缠烂打的包子苍蝇,在热锅旁边嗡嗡作响。
唐叶本想忍过去,装作没看见,可那目光太腻了,就像带着油的湿手在她背上一下一下抹,令人头皮发麻。
程秀娘眉头一挑,看了唐叶一眼,冷哼一声。
她上前一步,对着一旁的兵士一抬下巴:“这人碍事,轰出去。”
“我是她家人!”赵富贵不服气地挺胸,嗓子拔高了几分。
程秀娘接过唐叶手里的木锤,头也没抬:“我管你是谁?这里是老娘的地盘。我让你滚,你就得滚,军里的规矩听不懂?”
兵士应声上前一步,盔甲叮当一响,赵富贵脖子一缩,眼里闪过一丝恼怒,却又不得不悻悻退了出去。
唐叶这才松了口气。
“你家人?”程秀娘撇撇嘴,手里熟练地翻着豆腐布。
“不是。”唐叶手上一顿,“我在他家做工。”
“看着就不像。”程秀娘哼笑一声。
灶火渐旺,豆浆咕嘟咕嘟翻滚。唐叶轻手撇去浮沫,拿出调好的石膏水,一点点倒入锅中,顺着一个方向缓缓搅动,手势平稳,像是在拂水。
“你怎么知道放多少的?”程秀娘凑近了看,语气难得带点儿敬意。
“看温度、颜色和手感。”
“手感?”
“搅动的时候水的阻力不一样。”唐叶轻声解释。
程秀娘听得聚精会神,接过去感受了一下,“还真是……这玩意儿不光靠力气。”
豆浆渐凝,白雾升腾。锅里浮出一层薄如蝉翼的嫩豆花,如月光洒落水面,轻轻一动就颤悠悠晃了一圈。
“哪儿人?”程秀娘忽然问。
“嗯……乾都。”
“怪不得,说话跟唱小曲似的。”她随口调侃了一句,又低头帮她铺布压豆腐,“那你跑丰州来干啥?这地方苦得要命,没点儿事不会来。”
唐叶垂着眼,“我和舅舅走散了。”声音闷闷的。
程秀娘也不追问,只是笑:“算了,这年头谁不是有点事。”
她顿了顿:“今儿你做这个,是给咱们将军准备的。”
“……将军?”
“谢珩明,谢家军的,知道吧?”
“嗯。”唐叶装作镇定地应了一声,继续忙手头的活。
“谢小将军,刚到任,是皇上亲封的边将,年纪轻,脾气倔,听说能打得很!这次来丰州,一是守边,二是明儿个要设宴,招待本地大小头领,咱们的豆腐和豆花饭——上那席面。”
唐叶手一顿,有些紧张。
“别怕,”程秀娘瞧出了她的神色,拍拍她的肩膀,“你做得好,虽然不是什么珍贵玩意儿,但是当下丰州都知道,咱就拿出来给将军当个接风。”
第一锅嫩豆腐很快出锅,唐叶将其盛入清水中定型,再舀了一小碗出来,轻轻一摇,豆花颤颤地动了一下,软得像刚凝的露。
接着她转身准备豆花饭的配料:辣椒油、花生碎、蒜泥、葱末、少许咸菜末,还有滚热的米饭。她嘴里轻轻说着做法,一边手上动作不停。
“这种吃法省事,一锅豆花,几种配料,饭一盖,热乎、饱肚,还不浪费。剩饭剩菜都能用。不过我做的是最简单的,讲究豆花原味。”
程秀娘一边听一边动手学。不多时间,她自己那锅豆腐也成功了,激动得嘴角都咧了开。
“来人!”她喊了一声,门外四个一看就是孩子的小男孩立刻走进来。
“尝尝你们这顿的新饭食!”她豪气地端上了几碗豆花饭。
热豆腐融在饭上,辣油香蒜混着米香扑鼻而来,几个小孩舀了一口,顿时眼睛都亮了。
“……这豆腐也太滑了吧?”
“辣椒和菜末配得刚好,咸香咸香的!”
“比咱平常吃的军饭强太多了!”
程秀娘看着他们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
几碗豆花饭分下去,伙头兵们吃得满头是汗、连声叫好。
唐叶带来的调料已用得七七八八。她擦了把额头的汗,望着一旁空空如也的小坛子,问道:“还有没有腌菜?”
程秀娘一怔:“有倒是有,只是最近这天气热得怪,咱们泡菜坛子前几天翻出来一股怪味,我怕是坏了。”
她吩咐取来一坛开过的腌菜,揭盖一看,果然酸味发苦,颜色也暗沉发灰,已经发馊。
“这可不行。”程秀娘皱起眉头,“这泡菜若用不得,豆花饭的味道就要打折了。”
唐叶沉吟了一下,忽然抬起头:“我……我可以再教你们做一款泡菜。方法简单,只需几个时辰就能入味。”
“你还有这手艺?”程秀娘挑眉。
“我家常做的,”唐叶点头,“我试过几次,也成过,咱手头有瓦罐和盐,也够用了。”
程秀娘爽快点头:“行,你说,我让人备。”
唐叶转身说出所需材料:“粗盐、红糖少许,要干净的瓦罐一个,再备些花椒、干辣椒、草果和香叶,还有……醋也得有点儿。”
她又指着灶后晒着的几根青萝卜和胡萝卜:“这些菜洗净晒干后切块,先用盐腌一刻钟,再洗净控干水分。”
“泡菜水得用凉透的热水,加点花椒、香料、盐和红糖,再兑一点米醋,不用多,瓦罐密封,放到阴凉地儿,隔段时间记得翻一翻,最多六个时辰准能吃。”
程秀娘听得啧啧称奇,立马叫人动手。
唐叶带着几名伙头兵将菜择洗干净,一边切块,一边讲解哪种菜脆、哪种容易入味,还特别强调坛子要干净、干燥、无油。
“你这泡菜叫啥名儿?”刘正问。
唐叶想了想,回忆起自己家小馆子的门脸和锅灶,嘴角忍不住一弯:“叫……洗澡泡菜。”
“洗澡?”程秀娘扑哧一笑,“这名字也太不讲究了吧。”
众人顿时笑成一团。
唐叶也忍不住笑了笑,眼里却透出认真:“就是因为快、干净、口味轻,才叫这个。酸香不呛喉,口感脆生生的。
就在众人忙得热火朝天时,军营灶房外,伙房门边一处未合上的门缝,一双阴鸷的眼睛正贴着缝隙一动不动地盯着唐叶。
那是赵富贵。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目光像一条盘在暗处的毒蛇,一点点在唐叶身上游移,吐着看不见的信子。
唐叶对上了眼睛,手一顿,后背冒出冷汗,鸡皮疙瘩瞬间起了全身。
程秀娘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抬眼看去,哼了一声:“再不滚远点,信不信我把你送去挑粪?”
脚步声在门外咕咚一声消失了。
夜色如墨,风从营墙缝隙钻进来,带着些砂石味儿。
谢珩明坐在营帐的书案后,指节抵着茶盏边缘,没喝,只是一遍遍地用拇指推着杯沿。他的脸还带着少年人的味,轮廓未完全锐化,却因眉心紧蹙,添了点倔强。
火烛晃动,在他眼里投出一抹冷光。
“你又在憋火了。”裴晗川倚在旁边的躺椅上,白衣衣角轻轻晃着,懒洋洋的,语气却透着揶揄,“才来半天就想炸营房?”
谢珩明没搭腔,盯着杯中茶色出神。
“啧。”裴晗川起身,自己倒了点水给他,“这次你是扛着‘立威封疆’的旗号下来的,但是没想到居然派了几个腌臜玩意儿,怕我们不动,他们也要动。”
“我怕他?”谢珩明终于开口,声音里透着压不住的躁气,“我就是现在杀了温砚白,裴晟己又能奈我何?”
裴晗川一顿,神色收敛下来。他懂。他清楚得很,谢家上下十几个带过兵的将士,偏偏选了谢珩明来边关。
“……不过只有三年。”谢怀瑾低笑一声,眼里却没笑意,“他们等着我出错,我就偏不出错。”
“三年后铁骨铮铮,小爷要风风光光回朝。”
他嘴角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压下。
裴晗川瞧着他这个模样,忽然笑了一声:“你现在这副劲儿,跟斗蛐蛐输了,要跟赵家小子咬牙切齿干一架一模一样。”
谢珩明侧目瞪了他一眼,没说话,裴晗川为了陪他,易了容,昏黄的灯光下,五官不清晰,看着有些招笑。。
“嘴上不说,心里怕是也骂了我十几轮。”裴晗川哼笑,看他在瞪自己,故意扇着扇子,夸张道,“不过这会儿你可不敢拍桌子。”
“滚。”
“哈哈哈哈哈哈哈”
晚上唐叶留宿兵营,和程秀娘同住,许是有了一起休息的契机,程秀娘更健谈了。
丰州虽然在边境,生态环境一般,但是与四边均有贸易往来,倒是经济发展的不错,民风也开放,城中甚至开的有女学——据说是乾都国师十几年来推行的结果。
听着程秀娘絮絮说着丰州,唐叶对国师产生了深深的好奇——一位普通女性,竟然走上了权力之巅,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甚至是当朝太子的师父。
看来昭国比自己想象中要容易生存下去,女性在国师年复一年的改革重,地位大大提升,心里的大石头下了一半,听着丰洲的风土人情,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
伙房里热气蒸腾,锅碗瓢盆交响曲似的敲个不停。唐叶袖子挽得高高的,头发用布巾束起,正在小心翼翼地查看昨夜泡制的洗澡泡菜。
她小心掀开坛盖,一股酸香脆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萝卜段、青椒、芹菜条在咸酸汤水中轻轻摇曳,颜色透亮,香气扑鼻。
“成了。”她松了口气。
程秀娘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伸手捏了一块,“啧!真是脆生生的!”
“啧,这可真像那么回事儿。”程秀娘眼睛一亮,夹了一块嚼在嘴里,脆得咯嘣响,“行啊,丫头,真是个宝贝。”
唐叶抿唇笑了笑,继续整理今日宴席要用的豆腐和米饭。
锅灶间烟火腾腾,伙头军们也忙得热火朝天。炖肉、炒菜、蒸饭,每一样都要齐整上桌,而那一碗碗豆花饭,要作为顺口的小吃登场。
午时刚过,帅营里设下宴席。谢珩明坐于主位,副位是身着白衣的清俊男子,知州王志会陪坐另一旁。
裴晗川一身便袍,唇角噙笑,和文官、副将坐在下方。
程秀娘亲自将几样特色菜端上桌。
“几位大人,这道,是咱丰州最近新出的嫩豆腐,这在乾都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但是丰州还是第一回,盼着几位大人吃得顺口。”
她笑着揭开盖子,豆花软软一碗,边角冒着热气。
“第二道,是咱们的新饭食——豆花饭。上头是嫩豆腐,下头是热米饭,再浇上油辣子和配菜泡菜,适口、饱腹,还解乏。”
下座一位着青衣,戴金丝帽的白净男人扫了一眼,慢吞吞夹起一块豆腐,故意一戳,软塌塌散了。
“乾都都吃烂了的东西……也是,谢将军来了这丰州,连块嫩豆腐都新鲜。”德明说得阴阳怪气,嘴角的笑意不怀好意地往谢珩明那边飘。
裴晗川挑眉,一手托腮,语气懒洋洋:“这嫩豆腐虽不新鲜,可边地不常有。虽是寻常,也胜在个心意。”
谢珩明未开口,只低头拨了拨碗里的豆花饭,被德明几句话撩拨的心头火又燃了起来
“心意?”德明笑意不减,语气却冷了几分,“谢将军这次来,是带兵不是品尝心意的。边疆可不是靠一碗豆腐安的。”
裴晗川仍笑,“带兵也要吃饭不是?打仗也要填肚子。德明公公若是吃不惯这饭食,后厨自然会专门做您的饭食送去帐中。”
德明目光扫过裴晗川,又落在谢珩明身上,似笑非笑:“谢将军,您说呢?”随即尖着嗓子:“谢家亲兵好不杂种,敢这么跟我说话!谢将军御下可是好手段啊!”
谢珩明终于抬眼,强忍着火气,语气偏又压得没有半分波澜:“德明公公远道辛苦,才离了乾都几天,乾都的饭食就吃不下了。”
德明眼角微微一抽,脸色顿沉。眼神瞥向一旁的文官张清,张清正看着自己。
这次送行,还有文官跟着,这群文官,骨头硬,记录事情完全不留情面……只是难以咽下心中恶气,德明脸色又黑了几分。
程秀娘正好在旁候着,眼珠子一转,赶忙笑着开口:“几位大人莫急,这豆腐虽软,却不糊不散,豆香清雅,配上这洗澡泡菜,一口下去准忘了烦心事。”
她说着将泡菜一一分到几位大人面前的小碟里,酸香扑鼻,色泽明亮。
王志会听完,惊讶道:“洗澡泡菜……这名字倒是新鲜”,夹起一块泡菜送入口中,轻轻咀嚼,顿了一瞬,“香脆爽口,真是不错。”
程秀娘回道:“知州大人,这腌菜就是因为快、干净、口味轻,才叫这个,取得就是洗澡快这个名字。”
德明冷哼:“庸俗不堪!”
谢珩明夹了一块萝卜:“丰州人苦,接地气,不比乾都来的贵客。”
出人意料的味道,甜、辣、脆,不同的感觉和味道,不自觉地又多尝了几块。
谢珩明垂眼看向面前那一碗豆花饭。
米饭松软热腾,豆花轻颤如水波,油辣子泛着红光,几片萝卜泡菜点缀在旁,酸香混着蒜辣,扑鼻而来。
这味道他并不陌生。
乾都也有豆花饭,巷口小摊三文一碗,学骑射时,和几位旧日少年并肩坐在板凳上吃,吃得嘴角红油一圈,辣得直吸气,却抢得飞快。那时候也是现在节气,街边常常开花,风一吹,花瓣就落在饭碗里。
他抬手,缓缓舀起一勺豆花饭送入口中。
辣、香、酸、咸,米饭裹着豆花顺着喉咙滑下,胃里一暖,像久旱逢甘霖。谢珩明眼神没变,嘴角也没动,但持勺的指节却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