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昭感觉自己酒醒了，刚走出卫生间，就在入口处遇见了谢临川，他正搂抱着刚刚在台上和他一起跳舞的女伴往里走。
好不容易平静下的情绪再一次掀起波澜。
他刚刚跳完舞，额上覆着一层薄汗，曾经流淌着温柔的笑眼此刻却像极了一口枯井。
他的身材保持的很好，衬衫下包裹着鼓鼓囊囊的肌肉，黄昭刚刚在台下远远瞧去，镁光灯下的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但在近距离看到对方后，她能明显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粉底下被掩藏起的疲惫，长期不规律的生活习惯，让他的眼下泛着乌青，眼窝凹陷，原先的单眼皮消失了，取而代之在他脸上的是当下最时兴的双眼皮，虽比一般三十岁的男人保养的好，但还是留下了些岁月的痕迹。
谢临川认出了黄昭，诧异、惊愕与羞愧等情绪轮番出现在他脸上，不过一瞬，他就挂上了面对顾客的招牌微笑，眼神也变得柔情缱绻，并将手指上夹着的细烟装进了衬衫口袋里，搂着身旁女伴纤细腰肢的手却没放下。
“嗨，黄昭，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两人生疏地打了招呼，气氛变得诡异，黄昭想转身离开。
谢临川突然叫住了她，暧昧的灯光勾勒着他的身影。
“黄昭，要不要出去聊聊？”
女伴闻言他要离开，马上用手环住他的手臂，有些不悦，“Ash你说过今天要陪我的。”
“你现在可以走吗？”
黄昭用眼神示意他身旁还有个女生。
谢临川低头吻了吻那个女生的唇角，安抚道：
“果果，我遇到了个朋友，我先出去一下，等等再来找你。”
两人在附近找了家咖啡店坐下，谢临川点了杯冰美式，黄昭想到自己刚刚喝了不少酒，只点了杯橙汁。
黄昭缓慢吮吸着杯中的橙汁，用余光悄悄地往谢临川的方向撇去。
橙黄色的暖光洒在他的脸庞，仿佛隐去了十几年的岁月，青春与纯真似乎一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店员将做好的冰美式端了过来，谢临川插入吸管，开始搅拌玻璃杯里的冰块。
“女朋友？”
“不是，普通同事。”
谢临川神色自若地摇了摇头。
“你这么晚喝冰美式，还能睡着吗？”
“为什么要睡着？我等等还有工作。”
谢临川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来的突然，黄昭有些尴尬。
“你现在在做什么？”一阵诡异的沉默后，谢临川主动开口询问黄昭的近况。
“我刚刚博士毕业，这几天准备入职市第一医院。”
“当医生啊？”
“嗯。”
“真好，我记得你当时就想学医。”谢临川笑了笑，拿起自己的咖啡轻轻地碰了一下黄昭的橙汁。
“恭喜你，梦想成真。”
“那你呢？你做这个多久了？”
谢临川惊愕于黄昭的变化，大部分人都对他现在从事的行业讳莫如深，而她居然可以如此从容地向他提问。在此之前，眼前的女生在他的印象里一直是内向羞怯的。
“十年了。”
震惊的表情转移到了黄昭脸上。
也就是说，基本上谢临川高中毕业后就在一直做这个，直到现在。
两人又聊了些其他同学的近况，当黄昭说到很多人都以为他已经移民美国的时候，谢临川的情绪却罕见地低落了下来。
“我高中毕业后的确去了美国，不过没待一年就回来了。”
黄昭刚想问为什么，谢临川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手机铃声居然是童年动画《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
“抱歉，我接个电话。”谢临川转身去了店外。
黄昭隔着玻璃，看着男人在路灯下被拉长的影子，心中涌起了很多情绪。
她想到高中三年，她曾将“爱他”当作自己青春期最大的秘密，想到曾经的自己是如何默默仰望那个“高不可攀”的他，想到了他对当初那个自卑懦弱的自己的帮助……
谢临川讲完电话回来，表情有些紧张。
“店里出了紧急的事，我要回去一趟。”
“好，我和你一起走，我也要回去找我朋友。”
两人的重逢匆忙结束了，黄昭向谢临川要了他新的联系方式，她看着她微信上谢临川的微信界面，蓦地想起了她与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
高一上学期期中考后的课间，谢毅让班长转告黄昭去办公室取答题卡。
谢毅不在办公室，他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正在吃苹果的男生。
此时已是深秋，他仍穿着短袖，冬季校服搭在旁边的靠背椅上。一阵风掀动窗帘，男孩打了个寒战，却没有为自己添件外套的打算。
他正在百无聊赖地翻阅着一本书，哗啦作响的翻页声混着他咀嚼苹果的清脆声传进黄昭耳中。
黄昭在离他一米的地方停下，踌躇几秒后，她才上前和男孩搭话，“同学，你知道谢老师在哪里吗？他让我来取期中考的答题卡。”
走近，他正在低头翻阅的是一本英文小说。看见英文，黄昭有些头疼，立即移开视线。
男生闻声抬头，撞进黄昭眼中的是一双弯弯的、毛茸茸的笑眼。
“老谢去教务处了。”他用牙衔着苹果开始翻找，谢毅的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当中夹着一些试卷和教案，“你是八班语文课代表吗？”
“我们这样翻老师的东西会不会不太好？”
“啊，找到了。”他抽出牛皮纸袋时带落几本练习册，“七班八班的答题卡混在一起了，我们需要重新分一下。”
男孩随手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搁在桌角。
“同学怎么称呼？我是你们隔壁七班的谢临川。”
少年起身时带起的气流卷着深秋独特的寒气。
谢临川个子很高，有着青春期男生中少见的白净皮肤，薄薄的单眼皮，眼睫毛却很长，长着一双很有神的笑眼，同时嘴角微微上扬，下巴那颗清清浅浅的小痣忽隐忽现。他递来答题卡的手指修长白净，虎口处却沾着钢笔水，很惹人关注。
“我叫黄昭。”
“黄昭，我们各分一半，七班的放右，八班的放左。”
谢临川过于自然的熟络让她有些震惊，黄昭看见他清澈的眼眸里温柔地倒映出自己。
两人在分发答题卡时，不免会发生些细微的肢体接触，也许是穿着短袖的缘故，谢临川的皮肤有些冰冷，当他的手腕不小心蹭过黄昭手背后，黄昭忽然被一股既奇异又诡异的感觉击中。
她与异性之间素来保持安全距离，此刻却连对方呼吸的起伏频率都清晰可辨。
谢临川不愿放任沉默蔓延，即使黄昭多数时间只是垂眼点头，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
“你是住校还是走读呀？”
“住校。”
“你们英语老师也和我们七班一样是王媛吗？”
“不是。”
“我和你们班男生挺熟的，李永乐是我发小，我俩都是师大附中的，老是一起打球，他球技可烂了……啧，我刚刚看见他的语文成绩，才考 75！狗爬字肯定是上课睡觉练出来的......”
“……”
黄昭在这片“热闹”的缝隙里点头，李永乐不仅喜欢上课睡觉，不睡觉的时候还喜欢“调戏”谢毅。她的指尖突然触到一张字迹端正娟秀的答题卡，作文页左上角鲜红的“54”刺进瞳孔。
是谢临川的答题卡。
“139 分！”她脱口而出。
谢临川舒展的眉宇浮起星点亮色。
“常规发挥。你这次考了多少？”
移开那张近乎完美的试卷，下方赫然露出自己的答题卡。黄昭用指甲盖住分数栏：“92……”
黄昭感觉这个成绩硌得喉头发疼。
她看见谢临川的笑意停滞在唇角两秒，两人心照不宣地暂停之前的话题。
一阵秋风吹过，谢临川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刚刚诡异的沉默，他随手拿起靠背椅上的校服外套，干笑道：
“哈哈，有点冷。”
外套扬起的瞬间，黄昭闻到了一股附着在衣物上的清爽香气，一件校服外套散发着与它粗糙的化纤质感格格不入的气味。她低头看向自己身上的同款校服，一整周阴雨天浸泡出的隐隐霉味，袖口还有处没洗净的油渍微微发硬。
黄昭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谢临川没有意识到她的细微变化，慢吞吞地穿着衣服。
黄昭想屏住呼吸，但是谢临川外套上附着的好闻香气却顽固地往她鼻子里钻。
“分好了，走吧，要上课了。”
谢临川单手箍住两个班的答题卡，另一只手拿起刚刚吃了一半的苹果，果肉上已经有了些氧化后发黄的痕迹。他咬住苹果，示意黄昭出去，他的脚正准备迈出去，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撤了回来。黄昭看着他推开了谢毅办公桌的抽屉，抽屉里装着几个新鲜浑圆的苹果，他顺手拿起一个递给了她，“给你。”
黄昭呆呆地接过苹果，“这……会不会不太好……”声带被心跳震得发颤，她盯住苹果上烫金 LOGO 的贴纸。
“没事的，拿着吃。”少年把啃剩的果核精准抛进垃圾桶，对她展露一个安心的笑，转身时带起一股微凉的风。
黄昭用拇指摸索着苹果底部的凹陷，感受着自己胸腔心脏的兵荒马乱。
黄昭回宿舍后用肥皂洗了校服很久。
背阴宿舍常年晒不到太阳，黄昭听说明天是个晴天，她提着洗净后还在滴水的校服穿过走廊，爬上宿舍楼顶大平台。
楼顶上交错的晾衣绳上已经晾晒了一些衣物，长达半月之久的连绵阴雨让人对阳光产生足够的眷恋。夜空荡荡的，冷冷的月光把每个人衣物都照成相似的灰。
黄昭挑了一个略微空旷的角落挂上了自己的校服，工业香精堆砌出的刺鼻茉莉香在晚风中飘散。
他身上的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人对味道的记忆远比视觉来得锋利。黄昭轻轻闭上眼，回忆着谢临川校服上的味道，像夏天的新鲜果香，像雨后的森林，像行走在阳光下干燥温暖的气息，是无论怎么浸泡，她的肥皂都洗不出的香味。
后来她才知道，谢毅是谢临川的父亲，所以他才敢在办公室里大大咧咧地随意进出。父亲是温和的中学老师，母亲是他们当地体制内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优渥松弛的成长环境养育出了谢临川明亮的性情，他热情大方，举手投足间带着未经磋磨的赤诚。
当黄昭开始留意谢临川后，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突然锋利起来。
“黄昭，过来发卷子啦。”
黄昭很喜欢谢临川叫她名字的声音，温润清亮的嗓音中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
谢临川倚在八班门框上，望着课间仍在捧着一本口袋本背英文单词的黄昭，他似乎是刚刚打完球回来，拿着试卷袋的手指关节泛着微微的粉色，汗湿的额发贴在眉骨，那双笑眼却是亮晶晶的，很有精神。
蓬勃的生命力。
她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一行字，黄昭合上单词书时特意多用了两秒，压抑住汹涌的心跳，起身时刻意抚平校服下摆的褶皱。黎诚不露声色地看着他同桌此刻由教室外少年所带来的手足无措，看不出情绪的乌黑眼眸隐匿在刘海之后。
“老谢说下节课自习，让大家写这张卷子。”
靠近他，又是那阵好闻的味道，甚至少年运动后，校服上那阵香气变得更加浓郁。
黄昭接过试卷袋，手指无意擦过他的手背，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好。”
“你总在背单词，是喜欢英语吗？”他认真地注视着黄昭。按照往常，谢临川送完作业或者卷子就会离开，今天却破天荒多停留了片刻。
“要考试。”
听见黄昭无奈的回答，少年低着头轻轻地笑了起来，喉结随之上下滑动，下巴那颗小痣忽明忽现。
“我听老谢说你文科老是怎么学都学不好，可能是方法的问题。”谢临川笑眼弯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
黄昭突然有点呼吸困难，谢临川真诚得让她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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