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瞬之明白他今天势必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但他没想到开启这个话头的是许氏。
“我问一句——你们,是准备把莺儿送去哪儿?”
许氏在餐桌上突然如此直白,不等人有所反应,她接着说:
“如果还有阵子再走,我想让她到娄府上做伴读,吃喝也好些,还有书读。”
“夫人……”莺儿的筷子都要拿不稳了,“我要走吗?”她声音发颤,脸色白得像没晒过的纸,像是听见命运落锤的声音。
“嗯。”许氏十分平静坦然,仿佛在说“我们明天喝粥”一样,“他们叔侄俩策划的。”
“咳!”王上砚呛了一下,面对莺儿,“不是,你听我说……”
“她哪儿也不去!”
王瞬之几乎是拍案而起,筷子甩在桌上“哐”地一声响。众人一惊。
他快步走到院中,猛地推开柴房门——
一道阳光落进昏暗的屋内,堵了嘴的王阔被绳缚捆在地上,正努力挣扎脱身。
“你,你大胆!”王上砚被惊呆了,走出来质问王瞬之:“竟敢绑王阔?!他可是本家派来的!你疯了吗?”
“我要她留下来。”王瞬之像踢麻袋一样,一脚将王阔踹倒在柴堆上,见他疼到抽搐,再一次掩上了门。
王上砚第一次发现侄子已经如此高大,竟可以制服曾让他胆寒的本家线人。那个十五岁只会跟在他身后学说京城话的少年哪去了?
眼前情景早就超出了女人们的预料,许氏把莺儿带回房间,沉默地等待男人们商讨的结果。
“这女子是本家指名要的,”他陷入了可以想象的恐惧,“如果本家怪罪下来…… ”。他脸色骤变,唇边泛白,整个人往后一退,像是听见了判官点名。
“不会的。”王瞬之斩钉截铁,“叔叔不说,这家伙闭嘴,没有人会知道她在这里。”
“闭嘴?”王上砚的低沉声音也开始颤抖,“你疯了!你在这里闹出人命——”
“他走了这里就不会出人命吗?”王瞬之按住王上砚微微颤动的手,压低声音,正视他,“到时候婶子怎么办?”
“你为什么拼了命也要她留下?”
王上砚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扯住他衣领,嘶声低吼,“你有别的打算对不对?你想拿她做筹码,换前途,还是换出路?”
王瞬之失去了所有表情,卸了力,任叔叔发泄。
·
远在屋里,莺儿缩在许光晔的怀里。她听着院中不清晰的争执,忽然意识到——
有人,为了她跟整个世界翻了脸。
莺儿突然有一种坦白的**。她想证明,她配得上这样的勇敢和善意。
乔识盈虽然同样感受到了许氏怀抱的温暖,但在对比之下她却愈觉命运的冰凉。她明白许氏在饭桌上的那番话,其实是默认了王瞬之对莺儿命运的决定权。而现在有这样权力的人正在争吵。
这两种想法被两个灵魂各自掩盖在沉默里,导致了接下来混乱的表白。
“阿娘,”莺儿没听见许光晔的否认才继续说下去,“我其实不是公子母家的亲戚。”
“我知道。”许光晔轻轻抚摸莺儿的鬓发,“我都知道,你是他抢来的。”
“也不全是,”莺儿从许光晔怀里坐直身体,“我是为了离开家,自愿跟他走的。”
“莺儿,别说了!”乔识盈惊呼出声,却发现自己喊不出第二遍。
莺儿像是仿佛陷入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回忆,她说得越多,乔识盈越觉得自己渺小。她在内心嘶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莺儿一边流泪一边说个不停,仿佛自己被关进了湿冷的一口井里。
那个夜晚、逃跑的姿势、飞奔的马儿、奇怪愈合的伤口,甚至一些乔识盈根本没想好怎么面对的细节——此刻全被莺儿在哭泣中说了出来。
刹那间,乔识盈以为自己也在哭——用不属于她的声音。
“是我自己想离开家……他救了我。”
“我……不是谁的什么人。”
许光晔沉默了多久,她的身体就僵硬了多久,但她最终伸手为女孩拭泪。她轻托着女孩下巴尖让她抬起头,然后就问了一个问题——她唯一关心的问题:
“你们,都愿意让我做你们的母亲吗?”
莺儿连忙点头,然后掏出怀里的小镜子,径直将身体让给乔识盈。
“我……我……”乔识盈看着面前不到四十岁的女人,实在无法承认她是母亲。
但她确实太需要一个家人了。
“我叫不出娘这个字。但如果我一定要有一个母亲……我希望是你。”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三个灵魂相依。
·
门外夜色已深,王上砚已经回屋和衣躺下了。他明白侄子已经迈出那一步,王阔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了。心烦意乱时,他听见妻子推门入内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后,妻子躺在了他的身边。
她似乎刚哭过,却又很高兴。
“我们认莺儿当女儿吧,好吗?”妻子主动抱住丈夫,“即便她最后留不下来。”
“好。”王上砚紧紧搂住她,留恋这份温柔,很久才说:“可我还是想有咱们的孩子。你和我,咱们才是一家人。”
许光晔加重了她的拥抱。
·
东耳房内,莺儿还沉浸在有新的母亲的幸福中,但是乔识盈已经动了起来。
今晚与许光晔的摊牌和莺儿的泪水促使她做出了人生最重大且狠毒的决定:
她要不惜一切代价留下。
基于她所听到的争吵内容,乔识盈断定柴房里的那个人是她留下的最大障碍,也是最想带走她的人。
她不敢想太多,也不愿再等。
那个男人活着,就等于命运的锚还牢牢拴在原地。
她要杀了他。
这个侵入性想法来得如此迅速,乔识盈根本来不及想这在道德和法理上是多么恶毒,她全部的心思都在克服那个男人的生理和技术优势上。
她先是把宽大的外衣脱掉,保持灵活性。然后她拿出了王瞬之送的银簪,试了试分量手感,开始用砚台打磨尖端。突然,她想到了王瞬之的奇怪体质——万一这人也能快速愈合怎么办?
于是她打算给武器“附魔”。她把打磨好的银簪尖端伸到夜壶里沾了一点不可明说的东西,又把陈夫人送的铅粉铺上去。
她的手在发抖,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输。那个男人一只手就能掐断她的脖子,她只有一击的机会。
做好这一切,乔识盈一手提灯,一手持簪,准备出发。
“姐姐,你要干什么?”莺儿已经问了几十遍,但是没有得到乔识盈的回复。
站在柴房门口的乔识盈,深呼一口气平复心跳,她平静地告知莺儿和自己:
“我要去杀人。”
她没动。
血腥气悄然弥漫。
门缓缓打开。
王瞬之扶着门站在那里,脸上溅着新鲜的血,看着她。
一人门外,一人门内,两个人盯着对方的眼睛,呼吸渐渐同频,谁都没有出声。
今夜星光灿烂为证,此时此刻,他们是自私的共谋者,是默契的刽子手,是不择手段的囚徒。
“你疯了吗?”乔识盈似是自问。
“你好神奇。”王瞬之满是赞叹。
他伸手去摸她的右手,轻而易举地拿走了那只可笑的银簪,接着握紧了,十指交叉。
乔识盈没有挣扎,感受着血液的黏腻,扣住了他的手指。
“呼——”王瞬之吹灭了她手中的灯。
乔识盈陷入了纯粹的黑暗,身边只有一个呼吸,来自杀人凶手。
他牵着她,一步一步,轻悄悄地走回了东耳房。在门即将关上的时候,乔识盈似乎能听见王瞬之的笑意,他靠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我再给你打一根簪子。”
·
第二天清早,宿在吴大娘家的女仆迟迟不见主人家来找,就乐得继续睡个懒觉。
王上砚同样阻止了妻子起床,他暗暗希望侄子昨晚就已经把痕迹收拾好了。
王瞬之倒是照常作息,只是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水洗衣服。昨晚又是杀人又是挖土,衣服泡了一盆泥血水,今儿得晾起来。
熬了一整晚的乔识盈惊讶地发现如果不睡觉的话,莺儿并不能自动获取身体控制权。虽然她花了一个晚上说服莺儿不要把昨晚的事告知别人,但是仍旧不放心,打算今天继续控制身体。
她想生火热饭,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掌握这个技能,于是只能靠在厨房门板上,扭捏着喊王瞬之:
“喂!你能不能帮我把火生起来?”
“来了。”王瞬之把脏水泼进翻过地的小花园,过来帮忙。
“我的簪子呢,还我。”乔识盈伸手讨要。
“扔了,再给你打一根更好看的。”
火烧起来,王瞬之耳朵红红,避开乔识盈的目光,径直出门去叫女仆回来。
吃过饭后,许光晔写信回复陈婉仪的邀请。趁着寄信的机会,她带着乔识盈出门认识福康坊的街道。逛到一半,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我怎么分辨你们呢?”——她还不知道乔识盈的名字。
乔识盈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都是莺儿。”
她自己也被这般回答吓了一跳,但是细想下她便知这是对的,她愿意的。
她莫名其妙地穿越,毫无理由地寄居,一声不吭地决策,光明正大地杀人。此时放弃自己的名字似乎是在逃避,将昨夜种种怪到一个纯善的女孩身上。
但是莺儿没有必要承担这些——只要乔识盈肯消失。
“我不需要名字,”乔识盈冲许光晔笑,轻松灿烂,“活在这世上的,是姜莺儿。”
因为叫做乔识盈的人是个坏人——她会在黑夜里杀人,与凶手并肩,且不敢说出来。
·
三月初九,乔识盈去报社交了稿,拿到了钱,之后便一路步行到了娄府偏门。
在过去敲门前,乔识盈与莺儿做了一次长谈:
“我知道咱们过去两天处的不太好,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彻底讨厌我。”她抹抹眼角,“我知道我做了不好的事,没有和你商量。我错了。我今后……我今后一定不会这样了。”
“我没有讨厌姐姐。”莺儿的声音很轻,“我很喜欢你的。”
乔识盈没有想到在二人沉默一整天后,她会得到这样的回复。
“因为姐姐用了我的名字。”莺儿即将哭出声来,“之前没有任何一个留魂人能够保留自己的名字。”
又是乔识盈无法承担的慷慨与宽容,一如三月初四的清晨。
她说不出一个字——因为她放弃名字是为了她不愿承认的私心。
“那……我们以后好好相处。”
“嗯,我要和姐姐好好地活!”
镜子掏出来,莺儿深呼吸几次。她要去交朋友啦!
·
娄府的女学的老师是一位六局退休的女官,是娄斐祖母的旧相识,应老夫人的邀请在京城上课兼养老。因为身体不太好,她目前只带娄斐一位学生,要求自然严格。但娄斐本人并不是很热衷学习。
莺儿得知后恍然大悟,怪不得陈夫人急着找伴读。
还没上课,娄斐拉着莺儿闲聊。
“哎,你的簪子掉了?”娄斐说着就要吩咐婢女去找。
“啊,不用。”莺儿摸摸头发,“昨天不小心掉到井里去了。”
“那你就没有别的首饰吗?”娄斐快人快语,丝毫不觉得这在有心人听来微微扎心。
“没有,”莺儿并不认为娄斐有恶意,她拍拍荷包,乐观道:“我在抄书赚钱,以后可以买自己喜欢的。”
“你自己赚?”娄斐十分吃惊,“你父母难道不给你脂粉钱吗?”
“也有一点,”莺儿想起王瞬之说的话和阿娘,“但是我想上桌吃肉。”
“啊?”娄斐彻底听不懂了。
“说得好!就是要上桌吃肉!”女学老师张思齐拄着拐杖走进来,“女子得能自己赚钱买肉吃。”
张老师正襟危坐,两个学生与她见礼后落座。她从陈婉仪处得知今日有一个新学生,想着先熟悉一下。但她定睛看了姜莺儿一会儿,眉头紧蹙,手不自觉地颤了颤,像是被什么回忆勾住了。
片刻后,她缓缓伸出手指,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问:
“你姓顾吗?”
日常线正式告一段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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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默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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