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裹着碎冰似的凉意,窗棂漏进天光,庭中的竹子在秋风中摇晃。陆佩芙扶着栏杆,下楼。
索嫣瞧出陆佩芙虚弱到力不从心,“吃饭。”
后爹给陆佩芙添饭。餐桌上,索嫣说,“你赵伯父之前给了三张去青国的通行证。你之前不是想去寻访青国的法使塔吗?等你身体再好一些,立刻就去,不要再待在秋国了。”
陆佩芙听到“赵伯父”三个字,立刻抬头,结果跟索嫣的眼睛对视上。
陆佩芙又低下头,眼神能透露很多不该透露的事情。
索嫣一摔筷子,“陆佩芙,你给我听清楚。你被奥术侵蚀的很严重了,医生让你三年之内尽量不要再使用魔法,尤其是无杖魔法。”
“我知道,娘,”陆佩芙顿了顿,“我之前说想去青国,是因为赵青木。现在我要与他解除婚约,就不想去青国了。这世上最好的法使塔就是长生塔。青国的法使塔没什么意义。”
“那你就给我去不夜港念书,不夜港更安全。”
陆佩芙嗯了一声,没有反驳。
用餐后,陆佩芙又默默上了楼。脑海里翻来复去,乱得很。
后爹感慨赵禄为一介明哲保身之辈,对陆家却算多有照拂。
陆佩芙在学院里伤人,赵禄为背后摆平;陆佩芙的入学名额,赵禄为也出力;青国的通行证那么紧俏,赵禄为居然也替陆家搞到了。
陆佩芙捏那张青国通行证,可信封、都城发往陆家的信封又闪回在她脑海中。
赵伯父对陆家多有照拂,又为何是他偷偷拦截了都城来的劝告信呢。陆佩芙只要一想到,父亲的死,赵禄为脱不了干系。
她恨得彻夜难眠,为什么?为什么!
陆佩芙全无睡意,她趿着拖鞋,来到母亲的画室。
索嫣的画室,一面是巨大的落地窗,一面是偌大的画墙,还有一面是从地板一直打到天花板的巨型颜料柜。还有一面,是沙发与茶台。
陆佩芙幼时,索嫣有时一连三四天都待在画室里不肯出来。
陆文贯好不容易得空,便会抱着陆佩芙,来这个茶台当“望妻石”。索嫣起初抱怨过,认为他俩出现在画室实在多余。
然而陆文贯抚摸着陆佩芙的头。陆佩芙很乖的,她在安静地写作业。陆文贯很安静、又眼巴巴地望着妻子。
索嫣无话可说。
陆文贯的眼神会说话,他总有种敞亮坦然的情意。
他尽量不叨扰妻子,他只是想与她待在一处。
毕竟,像他们这样住在一起,过得却如同异地的夫妻,并不多。
陆佩芙坐在父亲曾经常坐的位置上发呆。在狮丕发疯之前,她从未设想过,赵伯父暗害父亲的可能性。如今,蛛丝马迹在脑海中尽数串联。
陆佩芙心中只剩下一个疑问,赵禄为,他为什么要暗中加害父亲呢?从小到大,所有对赵禄为的记忆,被陆佩芙翻过来覆过去的回忆。
为钱?为权?为仇?为情?总不能是临时起意。
排除掉所有可能的选项,只剩下那个最不可能的选项。
当黑暗的夜色蜕变至蒙蒙的浅蓝,尘埃在清晨的光柱里缓慢浮沉,陆佩芙枯坐到天明。
终于,她想到很小很小的那个时候,她抱着小画板,却没有静心作画的定力,只是一味幼稚模仿着母亲的模样。
父亲教导过她,不得干扰母亲。所以,她在茶台与门之间的区域内,抱着小画板旋走飞转,自娱自乐。
旋走飞转时,她的小皮鞋一脚踩到了推门而入的赵禄为。
赵禄为当时,没有一刻低头去看自己的鞋面,他的视线越过她,落在几步开外正专注调色的母亲身上。然后才安静地竖起手指,对着她比嘘声。又比划他是来找母亲索嫣的。
她把画板抱在胸前,双手捂住嘴巴,认真地点点头。
她偷偷推开门,决定放弃画画,出去玩!赵青木肯定跟赵伯伯一起来了。在她把门关上,回头的最后一瞬,她记得、她记得赵禄为坐在父亲常坐的位置上。
赵禄为当时上身靠在沙发背上,头微微仰着,眼睛闭着,喉结在脖颈间极轻地滚动了一下。那不是等待或者思考议事的表情,倒像是…… 像是尝到了什么隐秘的甜头,正闭着眼慢慢回味。
总不能是回味她一个稚童跺在他脚上的那一下吧。
他分明、赵禄为分明,在模仿父亲喝茶陪伴母亲的模样!
陆佩芙霍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她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以前她只当是寻常,毕竟父母向来与赵家熟络。
可此刻回想起来,那些看似随意的停留,那些落在母亲背影上的、看似平平的视线,突然都有了一种粘腻阴冷的解读。
父亲最信任的好兄弟,她熟悉又尊敬的赵伯伯——居然觊觎着索嫣。
新鲜松针被折断时的微辛,混合着矿物油的醇厚,画室里常年是这种气息。陆佩芙自幼惯闻,此刻却被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要、她要让赵禄为给父亲的死偿命。
“啊!!”陆佩芙怒极大吼一声,眼泪奔涌而出。左腹处的旧伤被牵扯着,传来疼痛感。
疼得陆佩芙下一刻抱腹蹲在了地上。
她伸出手,探进自己的衣角里,抚摸那道伤疤。那是她之前在都城时,被夏国人的魔法贯穿遗留下的。
后来她被送回凤塔。
医生说,这道伤口不利子嗣,恐怕她今后难以生育。
这在秋国几乎等同于女子婚嫁的死刑。
陆佩芙没有隐瞒,她半躺在病榻上,诚实地告诉赵青木,“娶我,可能意味着没有孩子。”
“孩子不重要,你就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什么也不能阻隔我们。”赵青木一刻也未曾犹豫。
那时,陆佩芙相信,这世上不存在能够阻隔她与赵青木的事情。现在,陆佩芙蜷缩在地上,感觉魂灵被撕裂成两半。一会儿是巨大的仇恨,一会儿是无法控制的绝望。
她又昏了过去,又再次醒来。
索嫣守在陆佩芙的床边,望见陆佩芙一潭死水般的眼神。
废了无数纸墨,最后只修书出一封极为客套公式的解婚书。
[……非君不器,实我无缘;非君不德,实我无福。自此一别两宽,命如参商。愿君前程似锦,另得佳偶]
索嫣有些不解,陆佩芙缄默不语。她描摹着母亲的眉眼,心想,美艳动人不是母亲的原罪。该死的是背叛兄弟之人。
陆佩芙决定与母亲、后爹一起,先借助通行证赶赴青国,再转乘气球船去不夜港。从凤塔往外行的船只、车马、气球船异常紧张,全家人只整理了要紧的行李。
陆佩芙摩梭着自己的法杖,这是她报仇路上最重要的武器。
临行前,陆佩芙决定与春日晖和陈词作别。也不知道,她们是否平安。
秋国,凤塔,老街。
春日晖瞧见陆佩芙来了,她激动得跑出来,双手握住陆佩芙的手,“二哥说,他眼见你从天空陨落。我害怕极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春日晖与陆佩芙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陈词已经走了,她出发去了青国。春日晖本来早该出发去北境的,然而凤塔对外的交通管制得厉害。周家废了好大的功夫,才约到明日出城的机会。
陆佩芙说,她也要去青国。
春日晖说,“我夫君的舅家在北境。此隔千里,今后不知能否再相见。”
说着说着,春日晖眼眶红红的,眼泪掉下来。几个月前,她们还一道读书,骤然兵祸,一下子天翻地覆。不过,想到陆佩芙要去青国跟赵青木在一起,春日晖又为陆佩芙高兴。
“我与赵同学不熟悉,只是,那日那么危险,他居然还要折返,为你递回钥匙。他一定是位极为可靠的男子,我真为你高兴。”
陆佩芙方知,陈词那日能替她拿回法杖。
原来是赵青木从青国人那里取得了钥匙,顶着坠云和吠焰,折返回来送到凤塔。陈词才能从青国人的住宅处,取来兽母,解开石袋。
赵青木不善魔法,他虽然没有绝魔,却在平民中也属于魔法天赋微弱的。
陆佩芙闭上眼睛,她扶着断墙缓了缓。
解除婚约的书信,是她亲手写的,亲自寄送的。已经发出去了,走魔法路径,书信递送很快。
陆佩芙一阵恍惚。
她不敢深思赵青木怎么会、怎么敢、怎么能专门折返回来,就为了保她能取出法杖。
春日晖抄了一张纸条出来,说是周承谦舅家的地址。若是日后安稳了,希望还能书信往来。
陆佩芙回家的路上,如同游魂一般。
索嫣本就不太明白女儿为何会突然与赵青木解除婚约。
见她神思不属,索嫣说,“赵青木是个好孩子。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要解除跟赵家的婚约。只是,若你仍是喜欢他。娘认为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放弃自己的心意。”
“不……我不能嫁给他。”赵禄为暗中害了父亲,她还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嫁给一个仇人之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