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大雨,今日便是晴空万里。
虽然暖阳高照,但正月底的天气还有些凉,出门时谢祁在何宇的叮嘱下裹了件披风。
“将军的身子不比从前,还是得好生养养。”
谢祁望了眼那黑漆漆的披风,摇头:“这颜色不好,换一个。”
何宇去换披风,他便自己立在镜前整理衣冠。
望着镜子里那同样死气沉沉的一身深黑圆领锦袍,谢祁拢了拢眉心。
何宇很快捧了新的披风来,问何时出门。
谢祁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何宇也跟着看,他便听到何宇说:“将军这样子已经很威严了,不必再看。”
是了,就是错在这里。
谢祁提步出门。
何宇愣住,忙追上去:“将军,您去哪儿?”
谢祁的风散在风里:“成衣铺。”
他在成衣铺里转了一圈,有些犹豫。
年少时的谢祁,分明手执长枪造下杀孽无数,可偏偏就还喜欢穿些能将人显得清风朗月的颜色,譬如月白一类。
后来他成了卫澈,为了符合他那张扬的身份,便常穿红色。
如今要再见那姑娘,在这一排花花绿绿的衣裳前,他倒真不知道该选些什么颜色的。
历经一番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件宝石蓝的衣袍。
那姑娘惯喜欢穿青蓝色的衣裳,他这样倒也与她相配。
选好了衣裳,他又去挑与之相配的发冠。
何宇跟在他身后,将军挑了一路,他就惊讶了一路。
从前在军中,都是些大男人,吃的穿的都没什么讲究,即便是后面有什么应酬,为了能显得自己不那么年少压不住人,将军便都惯喜欢穿些深色的衣裳,但对布料花纹倒也没那么在意。
这还是将军头一回如此重视仪容。
只是他似乎有些过于重视了,等重新穿戴完,已经快到正午时分。
从秦刺史那里用十分正大光明的理由问出了许清禾如今的住处,谢祁带着何宇一路疾驰至许宅。
将要进门时,谢祁又理了理衣襟,再三问过何宇,自己身上究竟有无不妥。
等得到确切答复后,才终于走至门口。
“劳驾,我要见你们许老板。”
见来的是位气度不凡的郎君,门房也下意识地重视起来,却不好意思地歉疚道:“不巧,我们夫人出了门,如今不在府里。”
“她何时出门的?去了何处?”
谢祁立即问。
门房恭敬地回:“刚出去,约莫就在一两刻钟前。夫人照例去巡视铺子,只不过巡视的究竟是哪家,小人便不清楚了。”
谢祁垂眸。
若是他方才动作更快些,便能赶上了。
见将军失落,何宇提议道:“不如我们去秦刺史那里问问,看看许老板在城中的产业有哪些,而后一一找过去?”
谢祁摇头:“这样容易错过。”
更何况,铺子里相见,终归不是最合适的地方。
他还是决定再次登门拜访。
吃过一次亏,翌日谢祁早早就到了许宅叩门。
开门的仍是昨日那个门房,见还是他,歉疚道:“真对不住郎君,我们夫人昨日就没回来,今早也不在府里。”
没回来?
“那她夜里宿在何处?”
问完后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在城里有那么多产业,随意宿在哪家都行,哪像他,如今还得借宿刺史府。
谢祁便笑:“无妨,我等她回来就是。”
门房道:“郎君恕罪,没有主子的允许,小人也不敢让郎君进门,就还请郎君在门外稍候。”
谢祁点头应了声“好”。
此时到底还是凉风飕飕,何宇怕将军着凉,特意快马回去取了件披风。
然而从清晨等到落日,仍不见有车马回来。
门房已经歇了个晌,见那两位还等在门口,便道:“夫人这几日忙,今日想必也是不会回来了,两位郎君不如先回去,明日再来?”
谢祁只好离开。
回刺史府的路上,他远远看见落日黄昏之下,暖光融融里,一个玉雪可爱的小丫头正在街道上蹦蹦跳跳地走着,手里还拿了串糖葫芦。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那小丫头背光而行,面容有些被模糊。
恍惚间,谢祁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错觉,竟然看到小时候的许清禾正缓缓朝他走近。
就好似后来的一切都还从未发生过,他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谢家三郎,而她也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等人走近了,小丫头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原来正是他那日救下的、那个与许清禾极为相似的小丫头。
“咦,你怎么在这里?”
小丫头停在他面前,奶声奶气的声音将他唤醒。
兴许是因为她跟许清禾太像,对着这小丫头,谢祁便总有些莫名的亲切感。
他蹲下身,想与小丫头说说话。
可小丫头身后两个衣着利落的武侍却立即挡了过来。
“别怕,我认识他的,他是个好人。”
小丫头拽了拽两个武侍的衣摆,软声道。
生平第一回听到有人用“好人”二字形容自己,谢祁不禁失笑:“小丫头,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小丫头想了想,笑着说:“因为你救过我呀。”
一旁的何宇冷哼一声:“我们将军为了救你旧伤复发,也没见你爹娘有个什么表示,真是好人没好报。”
小丫头也冷了脸:“都说了我没有爹!”
生起气来的时候,便跟那姑娘更像了。
谢祁回头斥了何宇一声,不想戳小丫头的伤心事,便转头朝她笑道:“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小丫头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何没有爹?”
谢祁怔了下,回神后摸了摸小丫头圆溜溜的脑袋:“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够父母双全,很多人甚至既没爹也没娘,这并不奇怪。”
小丫头像是在思考,半晌没说话,后来又问:“那你呢?你有爹娘吗?”
谢祁神色温柔:“从前有,只不过后来没有了。”
小丫头:“为什么后来没有了?”
谢祁:“我爹娘后来被奸人所害,便都不在了,只剩下了我。”
他起身,又抚了抚小丫头毛茸茸的发顶:“好了,我送你回家吧。”
小丫头想了想,朝他伸开双臂:“我走累了,要抱。”
谢祁望了望正在偷偷踮脚,生怕自己不会抱她的小丫头,笑了。
他道了声“好”,将弯腰将小丫头抱起来。
多神奇,这世上竟然有与许清禾这么相似的女孩子,就好像他如今跨过时间洪流,拥抱到了多年前的小郡主。
正这样想着,却猛然发觉眼前的路越走越熟悉,竟好似要原路返回到许宅。
他止步,低头问:“你家在哪里?”
小丫头转了转眼睛,指了指跟许宅那条街还隔了好几条街的小巷子。
谢祁便将小丫头送到家门口,没叩门,也没进去。
离开的路上,见他又揉了揉肩膀,何宇抱怨道:“方才都到人家家门口了,将军何不进去,总要让那小孩子的娘知道那日是您救了她女儿啊。”
今日还为了抱她女儿回家,又弄疼了伤口。
谢祁道:“计较那么多做什么,我跟那孩子有缘,又不是非得索要报酬。”
何宇嘟囔道:“那好歹也索求个医药费啊……”
**
许清禾在夜半时分归家。
没来得及卸去满身疲惫,她先去女儿的寝房看了一眼。
平安睡得正香。
见她回来,乳母前来禀报:“小小姐睡前吩咐了,等夫人回来一定要叫醒她,小小姐说自己有要紧的事要同夫人说。”
小孩子觉多,如今睡得正沉。
“不必扰她,有事明早再说,明日我会在府中。”
回到自己屋里,便听门房来禀:“昨日有两位郎君登门求见夫人,不巧夫人刚出门,今日那两位郎君又来了,在门外等了整整一日,黄昏时刻才离开。”
“可有留下姓名?”
许清禾让丫鬟给自己揉着额角,正闭目养神。
门房道:“那位俊俏郎君说自己姓谢。”
姓谢,俊俏。
许清禾心口一跳,自然知道是谁。
当初拒绝地那样坚定,怎么如今一见面就又要贴上来?
她心里存着气,冷声道:“明日他若再来,就说我不在。”
门房应了一声,又问:“那若是后日再来呢?”
许清禾道:“仍说我不在,日后只要是他来,就都说我不在。”
门房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那可要小人着人将他们赶出去?”
因着夫人是独自抚养小小姐,这些年来登门拜访想做赘婿的人不少,那位姓谢的郎君又是一副好相貌,八成也是打着自荐枕席的心思。
许清禾抿了抿唇,道声不必:“他愿意等,让他等着就是,这几日我从后门进出,不必管他。”
连着疲累了好几日,许清禾夜里睡得很沉,翌日直到天光大亮时方才睁眼。
刚掀开眼帘,便见平安守在自己床前,正睁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她。
她摸摸女儿的脸:“怎么起得这样早?”
平安脱了鞋子上床,掀开被子钻进娘的怀里。
“平安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娘说。”
“什么事?”
许清禾掖好女儿身后正在漏风的被子。
平安道:“我昨日见到爹爹了,还让他送了我回家。”
许清禾愣了下:“他知道你是娘的孩子了?”
怀里的女儿咯咯笑道:“没有,平安骗了爹爹,让他把我送到别处,后来平安又自己回来的。”
许清禾觉得好笑。
从前都是谢祁骗她,这下好了,他也糟了女儿的骗。
“等娘这段时日忙过去了,就给你找个更好的爹爹。”
她同女儿道。
半晌,怀里的人没说话。
许清禾以为孩子睡着了,低头一看,却见她正在沉思。
平安:“娘不喜欢爹爹了吗?”
许清禾:“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平安紧接着又问:“娘为什么不喜欢爹爹了?”
许清禾道:“你爹先骗了我,又推开我,是他不要娘了。他不要娘,娘自然也不要再喜欢他了。”
平安嘤一声,扑进娘的怀里,痛斥道:“爹爹好坏!”
“不对,是谢祁好坏!”
她才不要认他做爹爹呢!
许清禾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教育女儿:“不可以直呼爹爹名讳。”
平安不解:“可他都不要娘了,娘好可怜,平安要给娘出气。”
许清禾并不喜欢听人说自己可怜,可童言无忌,还是自己的女儿,她便也不同她计较,只是跟女儿好好讲道理:“这是娘跟爹的事,有娘一个人恨你爹就够了,娘不需要平安给娘出气。日后如果平安再见到你爹,可不许露了马脚。”
怀里的女儿踢了踢腿,从被子里伸出自己的小脚来,自信道:“平安一定不会露出马脚,因为平安的是人,长的是人脚。”
许清禾被女儿逗笑。
虽然当初生产艰难,一度让她觉得后悔,可如今见到女儿如此乖巧贴心,她还是认为一切都值得。
母女二人躺在被窝里说闲话的时候,几墙之隔,谢祁正在外面吹冷风。
眼看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何宇提议:“将军,不若我们先回去吃个饭?”
其实吃饭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将军饭后还得喝药。
为了来见许老板,这几日的汤药都乱了。
谢祁摇头:“再等等。”
这一等,就又等到了黄昏。
门房歇完了晌,甚至用过了饭,便见门口的两人门神似的还不走。
他没多说,想着已经吃了三日没见到人,明日两人应当就不回来了。
没想到翌日一早,又是那两个熟悉的面孔登门。
门房只好将说了好几日的话再说一遍。
初时谢祁没觉得什么,毕竟那日宴席上她确实说自己的铺子出了问题,许是如今正还忙着。
可后来又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他再心存侥幸也该察觉出不对了。
那姑娘明摆着是不想见他。
以他的身手,自然能趁夜深人静时翻进院门,再按照她从前的习惯将她的寝房寻到。
可那样,到底是将人唐突了。
于是又是好几日过后,许清禾再问门房,才知道谢祁已经有两日没来了。
她听了,心里也不知道是失落还是什么,总之不太畅快。
说完这事,门房又继续禀报:“今日刺史府上送来帖子,说要邀夫人到归乡楼一叙。”
想必是她找刺史帮的忙有头绪了。
许清禾应了一声,翌日准时到了归乡楼雅间。
她进门时,正望见雅间窗前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颀长,挺拔如松,一身宝石蓝的长袍更将人衬得贵气十足。
是谢祁。
许清禾蹙了蹙眉,下意识想走。
可如今要是走了,未免有些掉了面子,倒显得她像是临阵退缩。
反正那日已经装作不认识他了,今日便将戏做到底吧。
她在门口故意弄出些动静,引得窗前的人回头。
许清禾没再脸上露出什么表情,只是问:“秦刺史何在?”
“今日是我借秦刺史名义约许老板来此,刺史自然不在此处。”
谢祁笑道。
许清禾在心里骂了句这人蔫儿坏,口中道:“那侯爷有什么吩咐便直言吧,我那里还忙着,不能久留。”
谢祁抬手,朝她做了个“请”的姿势:“许老板不妨坐下,我们边吃边谈。”
许清禾冷了脸:“若没要事要说,我便先告辞了。”
她转身,正要离开,可身后的的人身高腿长,长臂一展便先她一步将房门给关上,还顺道将她圈在了怀里。
他身上的味道,算不得熟悉。
因为那正是血味与药味掺杂起来的奇怪味道。
她仰头,望向他。
谢祁苍白着脸,眼下的青黑便更加明显,显然是这几日身上的伤还没好,睡也睡不安稳。
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将人的肩膀推了推,听到他闷哼一声,终于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许清禾便从他的臂弯下逃出来,走到窗前。
在深深吸了一口窗外的清新气息后,她终于让自己更加清醒。
“你约我来此,究竟有何事?”
寂静中无人说话,那便由她来打破寂静。
身后的人默了默,而后艰难道:“……我想见你。”
许清禾又深吸了口气:“好,现在见过了,我能离开了吗?”
这时候,雅间房门被人敲响,谢祁开了门,排着队的小二将一众精致菜色一一端到桌上。
他指了指一桌子刚出锅且色香味俱全的菜:“一同吃顿饭吧,就像从前一样。”
他承认,他从没将这姑娘放下过。
不论是如履薄冰还是生死一线间,他想到的都是她。
半个月前他想着,只要能见她一面就够了,只要知道她过得很好就够了。
可频频被挡在门外的这几日里,他忽然发觉自己越来越贪心,想要的东西更多。
许清禾扯了扯唇:“侯爷说笑了,你我此前素不相识,哪有什么从前。”
“清禾,我知道是你,别再装作不认识我了,成不成?”
谢祁近乎祈求道:“那日重逢,你一副与我素昧平生的模样,比杀了我还难受。”
许清禾一时间并未答话,只是忽然想起来,他们分离的那一日,也是他站在窗前,而她在他身后索要一个缘由。
如今倒是调转过来了。
现在握有主动权与决定权的人是她。
她闭眼,平了平心绪,良久后道:“谢祁,我们那日说好的,以后再不相见……”
“——可我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求。”
“好,那就说你的要事。”
许清禾回身,微扬下颌,直直望着他。
骤然对上这姑娘清凌凌的一双眼睛,谢祁的声音不由得弱了几分:“事情在那日席面上,就已经说明白了。”
许清禾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没有旁的可谈。你让开。”
谢祁没让,反而提步往前走了几步。
他高大身影步步逼近,很快便将许清禾给笼住。
许清禾下意识地往后退,直至靠住窗沿。
“清禾……”
“别这样叫我。”
她出声将他打断:“那日我们说好了再不相见,你说你有要事相求,好,我们见了面。可你是否忘了,我们那日还说过,即便再见也要装作并不相识,像那日一样做个陌生人就好。不论锥心与否,这都是你当初自己应下的!”
她抬眼,望着他:“所以,谢侯爷,你别那样叫我,否则只会让我觉得你是个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
谢祁漆黑的眼眸沉沉地盯着他,里面似有各种情绪在拉扯翻滚。
片刻后,他开口:“好,那就当我是个小人。”
灼热的气息忽然压了过来。
他骤然俯身,冰凉的唇重重吻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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