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厅中,这稚嫩的一声呼唤让许清禾回神。
她垂眸,下意识攥紧谢祁身后的衣裳。
若是让他知道平安是他们的孩子,这人更不会轻易放手。
她心里有些慌张,却也隐隐掺杂着一些期待。
在谢祁愣怔的空挡,平安抬腿跑了进来,用自己的小手拍打他的腿。
一边打,一边骂他:“坏人!坏人!”
他的分神让许清禾终于寻到机会从谢祁的怀里挣脱出来。
谢祁矮身蹲在小丫头面前,问:“从前你见我时,不是还说我是好人吗?今日为何就要骂我是坏人?”
平安怒道:“因为你欺负我娘!不准你欺负我娘!”
柔软粉嫩的小拳头甚至开始往他脸上招呼,而后被他轻轻松松躲过。
但凡换了任何一个孩子出来,谢祁都会觉得这是许清禾为了避开自己而想的把戏。
可面前这孩子他先前便见过,还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感叹,这孩子同许清禾长得真像。
可是像又如何?
这个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不过是她寻了个与自己相像的孩子来诓骗他罢了。
谢祁镇定自若:“你娘是谁?你方才又在喊谁娘?”
“——自然是我。”
方才他跟平安说话的间隙,许清禾心里的天人交战已经有了结果。
她一个人生下来并养大到如今年岁的女儿,凭什么要让谢祁知晓?
她弯腰将女儿抱起来,让平安彻底脱离他的视线。
她看着他道:“如你所见,平安是我的女儿。”
谢祁摇头,眸中甚至还掺杂着将她戳穿后的喜悦。
“你怎么会有女儿?我们从前分明从未……”
“我们?凭什么是我们?”
一声质问,将谢祁将要出口的话堵在喉间。
他唇角的弧度立即僵住,唯有眼睛里的笑意,由于那双好看桃花眼的原因,竟还隐隐留存住了。
许清禾掐紧自己的指节,冷着声音道:“你难道忘了吗,当日的酒楼之内,是你亲口同我说,惟愿我今后长乐无忧,另觅良缘。”
“这自然是我同别人生的孩子。”
“良缘”二字,她咬得格外重。
谢祁眼里的笑意顿时完全消失。
像是美玉失去了原本的光泽,犹如利剑没有了浑身的锋芒。
他张了张口,几次才发出声音:“你的意思是…你…成亲了?”
她竟然成亲了?
她竟然同别人成亲了?!
许清禾轻扬下颌,道了声“当然”。
谢祁眼前一阵眩晕,狠狠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自从这次重逢,他从没见到她身边有过旁人,因此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她如今还是一个人,彼时,他心中还无比庆幸。
谁知今日才知道,她竟然早已经成了婚!
他望向那姑娘,张唇问:“你…何时成的亲?对方是谁?”
若她说不出一个确切的时间与人,那就说明,她那些话都是说出来故意诓骗他的。
许清禾抱紧了平安,警惕回望:“这些都与你无关。”
“怎会无关?”
谢祁提步向前,步步逼近,脸上的神情又惊诧转为了诡异的笑。
那笑有些阴沉,竟将平日里的如玉面庞染上一层狠厉,将人衬得如同鬼魅。
“不论你是何时成的亲,与谁成的亲,今日我回来了,这些便都做不得数。”
他很快反应过来:“当初我能从魏鸣手中将你抢回来,如今亦然。”
她说的是假话最好,即便是事实……
即便是事实他也不怕。
他本就是在沙场上造下了无数杀孽的修罗,若是那人识相自己滚开,他顶多将人弄到远离南境的天涯海角。
若是那人并不识相……
他自然也不介意手中长枪再多沾上一条人命。
“清禾,旁的人,都配不上你。我有办法让你回到我身边,光明正大地回到我身边。”
许清禾手里都沁满了粘腻的汗。
他的眼神那样凌厉,仿佛能一眼看到她内心深处的打算。
可为了未来,为了平安也为了自己,她都不能退缩。
谢祁当初能欺瞒她、推开她一次,难保日后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那一次是因为他要深入南弋国,那以后呢?或是要去打旁的国家,又或是要去做旁的任务,若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她推开,那受伤的也只有她与平安。
她稳住心神,发出一声冷笑:“别再天真了,谢祁。当初我会转而嫁你,是因为我本就对魏鸣无意。可如今不同,我遇到了真正会尊重我、万事都会考虑我想法意见、给我选择的人,他或许没有你的相貌,却有一颗对我坦诚相待的心。”
许清禾上前两步,占尽了主动权。
“如今,我同我的夫君恩爱非常,从前同你做过的那些事,我与他也通通都做过。你说旁的人配不上我,可我只觉得,配不上我的只有你。是你,几次对我欺瞒,也是你,曾经将我的一腔真心狠狠践踏,如今又非要我回到你身边作甚?”
“若你敢用你所谓的手段伤害我爱的人,伤害我的夫君,我便绝不会放过你。”
——如今,我同我的夫君恩爱非常,从前同你做过的那些事,我与他也通通都做过。
——你说旁的人配不上我,可我只觉得,配不上我的只有你。
——若你敢用你所谓的手段伤害我爱的人,伤害我的夫君,我便绝不会放过你。
夫君二字,曾经是那样地熟悉,如今又是这样的刺耳。
她怎么能叫别人夫君?!
她怎么会当真同别人成婚?!
她怎能如此?!
……
可她又为何不能如此。
在她的层层质问下,谢祁忽然泄了气。
当初是他亲手将她推开,也是他亲口让她另觅良缘。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见他如此,许清禾暗暗呼出一口气,正打算抱着平安离开。
“清禾。”
身后,靠着小几才勉强稳住心神的男人将她叫住。
“你当真,喜欢那人吗?”
许清禾阖上眼眸,想起曾经那个蹲守在王府门前的白袍少将军,想起曾经那个将她捧在手心的红衣世子爷。
“是,我很喜欢他。”
“所以,倘若你日后做出任何对他有害的事,我都不会饶恕你。”
**
许清禾在来到澜州之前,便已经将身份伪造得极好。
她是一个曾经因为战乱离开澜州,多年后又携女归来的本地人,有人问她夫君何在,她便说是二人感情不合,后来便分开了,由她独自一人带着女儿。
因此,只要谢祁在城中稍一探听,便会知道今日她说的话有一半都是假的。
可许清禾知道,谢祁很快便要离开澜州,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在城内细致打探消息,而且这样的消息,他也不愿意一遍遍地听到。
他如今唯一的消息渠道,只有秦刺史。
作为澜州刺史,更是作为引荐他俩见面的人,谢祁也会第一个去寻他。
是以,在离开厅中后,她便立即命人给秦刺史送去了急信,还命人在路上将谢祁绊住,确保她的书信比谢祁更早抵达刺史府。
于是等谢祁抵达刺史府之际,已经是暮色四合,夜深人静。
秦刺史勤政,此时仍在书房办公,见侯爷来此,便让人煮了热茶来。
“侯爷身子刚好,若有要事,命人说一声让老夫去寻侯爷便是,何须自己来此啊。”
谢祁眼神一黯。
连外人都知道他重伤未愈,将他当作伤患看待,可唯有那姑娘,非要字字诛心,不看到他狼狈的模样便不罢休。
可她向来便是这样记仇的性子。
“今日来此,是想问秦刺史一件私事。”
秦刺史笑道:“何事?侯爷但说无妨,既然是私事,老夫定然守口如瓶。”
谢祁垂眸,望着杯盏之内正在舒卷的茶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开口:“许老板,她…已经成了亲?”
“难道侯爷不知此事?”
秦刺史仍是在笑:“许老板一家三口是三年前回到咱们澜州的,她夫君不是本地人,也不爱出门交际,除了温庐那日便鲜少露面。可夫妻二人恩爱得很,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谢祁手上微抖,热茶洒了满袖。
可他却像没觉得烫似的,连擦也没擦,只是问:“所以,她当真成了亲?”
秦刺史:“侯爷说笑了,成亲一事怎会有假,许老板一家三口的事人尽皆知,侯爷若不信,问问城内诸人就是。”
等到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凉了,谢祁才道了一声“好”,便要起身离开。
“侯爷当心。”
看到他的身子晃了晃,秦刺史忙伸手将人扶住。
等眼前的一阵黑终于过去,谢祁的视野已经恢复,他推开秦刺史的手,提步离开。
他没打算再问旁人。
这样的事,听上一回两回便够了,又何须自虐一样地问上千百遍。
谢祁阖上眼眸,耳边响起一些声音。
——呀!这不是平安吗,这摔下来可不得了,快先找人去寻许老板啊!
——这可是许老板的女儿,咱们得去救。
——许老板家中事忙,还有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平日里总要比旁人忙些。
……
原来一切早都有迹可循,只是他一直都不曾在意过。
谢祁很想再问问,难道她弃了舒适的公主府,来到这并不富庶的澜州,是为了那个她喜欢的、愿意为之孕育子嗣的男人吗?
他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男人,能让她放下一切,也能让她放弃了他。
可这些当然都是问不出口的。
回到房内,他彻夜未眠。
眼前一会儿浮现十一年前的他们,一会儿是五年前的他们,过了一会儿,便又是今时今日的景象了。
他想起那个被唤作平安的小丫头,难怪他刚见面时便觉得她身上有许清禾幼时模样,原来竟是她的女儿。
那是她同其他男人的女儿。
在分别的这五年里,她不仅又成了亲,还同其他男人有了女儿。
可他们之间,却什么都没有。
他在脑海里一幕幕地回放今日的场景,一面心痛着,一面试图从中寻到半分破绽。
其实,四五岁的小孩子基本都一个样,不会相差太大。
谢祁开始在心里回顾他们从前的每一次亲密,虽然十分确切他都弄在了外面,可他还是忍不住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万一呢?
万一是他哪次疏忽了,或是他忘记了某一次的经历呢?
万一这孩子其实就是他的呢?
凡是总有万一。
他不相信许清禾真的会爱上别人,会同别人成亲,又会愿意同别人生儿育女。
他不相信!
他今日应该问问那孩子的年岁!
万一那就是自己跟她的女儿呢!
然而他自然是不能够找许清禾问的,于是三更半夜,他来到了秦刺史院中。
秦刺史已经睡了,房内昏黑一片。
于是他只好回去,十分煎熬地度过后半夜,等外面天光已亮,便立即提步出了房门。
秦刺史吓了一跳。
“侯爷怎么如此憔悴,可是彻夜未眠?”
这些都不重要,谢祁自然也不会答。
“那个叫平安的小丫头,如今多大年岁?”
秦刺史愣了下:“三岁半,小平安是八月十五的生辰,过了今年,便到四岁了。怎么了?”
怎么了?自然是他心底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谢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内的。
他与许清禾之间的最后一次缠绵,是在永顺三十一年冬至节假的第一日,是那个冬月的中下旬。
那是他们最为契合的一次欢好。
自从发现了他的身份后,虽未点明,但这姑娘后来便总会在床上的紧要关头说些锥心之语让他难受自责。
可那最后一回她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然肯将那个曾经被她埋在心底的南境小郡主放了出来,饱含爱意地将自己打开,几乎是任他为所欲为。
翌日一早,这姑娘却不认账了,不承认已经原谅了自己不说,更是将他彻底打发回前院去睡。
从那以后,他们之间便再没有过。
后来她发觉了当初卫逸群通敌的真相,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因为他将她囚在府中,她便先示弱,最后又在年后的上元节离开他身边。
之后的他们再无往日温情,剩下的只有无尽酸涩。
原来那一回欢好,竟已经是他二人感情的最后余温。
如今距离上元节的分别,已经整整过去了五年零一个月。
那孩子如今才三岁半的年纪,便绝对不是他跟她的孩子。
而是这姑娘在与他分别的半年后,同旁的男人所孕育的孩子。
短短半年,她居然便爱上了旁的男人,并与之孕育子嗣。
谢祁让何宇去买酒来。
“要烈酒,越多越好。”
醉意越深,他却觉得自己越清醒。
眼前有往事一幕幕出现,尽是那姑娘明媚皓齿的笑颜。
——我许下的,是与你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的愿望。所以我不会离开,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成不成?
——我们是夫妻。
——你不该将那些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你该告诉我的,我们该一同承担。
——是…是喜欢你,最喜欢你,只喜欢你,够了么?
她曾经给过他很多次机会。
——只要你愿意开口,我就愿意既往不咎地留下。
——谢祁,我将话给你撂在前头。今日这机会已经给过你了,你若不及时将一切坦白,日后再要求我原谅,我也不会再多看你一眼。
——我许清禾说到做到。
——谢祁,那你会娶我吗?
可他却从来不曾捉住。
——作为南境的将军,我自然希望能为南境付出一切的人越多越好。可作为你的夫君、你的心上人,清禾,我只希望你安好,能长乐无忧地度过这一生。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哪怕我恨你?
——哪怕你会恨我。
——哪怕我日后会爱上旁人,与他人情投意合?
——哪怕…你日后会爱上旁人,与他人情投意合。
——哪怕我会与旁的男人琴瑟和鸣生儿育女,许下下一世的白头之约?
——清禾,世上的好男儿千千万,你定会寻到比我更好的、更能全心全意去爱你的人。即便是你与旁的男人琴瑟和鸣,为他生你们共育儿女,我也只会衷心祝福。
——从今往后,唯愿卿长乐无忧…另觅……
——另觅良缘。
……
她当真按照他曾经说的那些做了,可为何他却贪心地想要更多?
只要她长乐无忧不够,他真正想要的,是将她绑在身边,是让她除了自己别无选择!
可如今早已经为时晚矣。
原来被困在过去的只有他一个人,而这一切,又都是他咎由自取。
“是我的错。”
“是我自以为是,是我一意孤行,是我自作聪明地为你好。”
“是我非要将你推开,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桌上的空酒坛七零八落地摆着,他随手抱了一只在怀里,忍不住地喃喃自语。
“是我弄丢了你。”
“清禾。”
想起曾经缠绵的夜里,这姑娘被他哄着,一声声唤着“夫君”。
他开口,想要隔着五年的时光,去应她一句。
“夫人……”
可从今往后,她只能是旁人的夫人了。
与他谢祁,再无瓜葛。
勉勉强强按照第一张假条的时间更了[爆哭]
九点零一,迟到了一分钟[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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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第 15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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