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仍旧是个阴天,苍穹之上浮着一层层乌黑的云,空气之中也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由于没出太阳,许清禾睡醒睁眼之际,沈悦瑛已经不在身侧。
她问过侍女,才知天刚亮时她便已经起身出门。
梳洗过后用过早膳,许清禾也出门去做正事。
她带着人,继续乘马车去给每家乡民送些干软棉被一类的东西。
“我们夫人姓许,从京都汀安镇来。先前夫人与我们姑爷拌了嘴,姑爷负气出走,一走就是四年,我们夫人也寻了四年,今日正寻到咱们漕渠乡了,还请各位父老乡亲帮帮忙,若是见到我们姑爷,便同他说上一声,就说我们夫人想他想得紧呢。”
凉风拂过,撩起帏帽之下垂纱的一角,正露出那位许夫人一截精致白皙的下巴与鲜艳漂亮的红唇。
众人暗暗屏住呼吸,即便只是一瞬,那点半露不露的景象也足以摄人心魄了。
片刻后,人群中有人道:“夫人人美心善,给我们送来这么多急需的东西,我等定然全力以赴!只是不知,夫人的郎君姓甚名谁,又是何模样?”
薄纱之下,传来一阵好听的泠泠嗓音:“我夫君名唤杨晔,这是他的画像。”
“夫人放心,这画像栩栩如生犹如真人一般,我们若当真见了杨郎君,便立即报与您知晓!”
许清禾身边的侍女向众人大声重复了几遍她们如今的住处。
那侍女说完了住处,又笑问道:“敢问,漕渠乡可有何高处?我们夫人想登高瞧瞧咱们这里的景色。”
有乡民为她们指路:“喏,就是那儿,咱们有个瞭望塔,不过是好些年前的了,夫人若要上去,还得仔细些。”
……
每到一处,许清禾便向众人散布自己寻夫的消息。
将至中午时,空气更加潮闷,唯有凉风拂过时才能让人舒服些。
许清禾送完了这回的东西,便带着手下的人往那瞭望塔而去。
越往那边走,路便越泥泞,便不得不弃车而行。
许清禾提着裙子,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小心,即便如此,鞋底也不可避免地沾到了泥。
“夫人,这瞭望塔没有楼梯,只能爬梯子上去。”
侍女在塔边绕了一圈,如是回道。
薄纱之下,许清禾面露忧色。
她之所以登高,为的当然不是欣赏此地的景色,天气阴沉沉的,此地也无甚好看。
她要做的,是万一杨晔藏在暗处,能让他远远地便能看到她在这里。
“靛蓝,你去试试。”
靛蓝是她如今的贴身侍女之一,不会武,若她能爬上去,她应当也可以。
靛蓝应了一声,将裙子打结系在小腿,轻轻松松爬了上去,下来的时候没那么快,但也还算顺利。
许清禾:……
好似也并没有多难。
她这回带的人都是女子,有寻常侍女,也有武功高强的武侍,此地又没有旁人,她便也将裙子拾掇好,确保不会绊到自己。
待一切都收拾好后,她学着靛蓝方才的样子,抬手握住两侧的扶手往上爬。
这或许还得感激幼时的自己,因为自小便跟着谢家三兄弟与悦瑛姐姐在一块儿,他们都是武将,上树爬山根本不在话下,她跟着这些人玩儿多了,即便只是看着,也多少学了一些窍门。
纵使如此,众侍女也还是提心吊胆地守着。两个人紧紧守在梯下,另外几个则也在一旁一瞬不错地抬头盯着,一旦夫人有任何意外,她们也能及时应对。
好在一切顺利,许清禾终于成功登塔。
塔顶风更大,扬起她鬓边细碎的发,吹散她打在腿上的结,将她一身石榴红的衣裙都吹得猎猎作响。
于是众人便看到,一片阴沉天色中,那座年久失修的瞭望塔上,竟出现了位身着石榴红长裙的姑娘。
塔顶的风将那姑娘的发丝吹得向后飘动,直露出那张惊为天人的清丽容颜来。
本就是美人,又是这般张扬的颜色,让众人想不注意都难。
周围的人都在议论,沈悦瑛自然也瞧见了。
她心里一惊。
那么高的塔顶,这小祖宗怎么敢上去的!
她当下便唤了自己的马来,连忙往瞭望塔的方向赶。
许清禾在塔顶站了一刻钟,脸都要被吹僵。
约莫着时候差不多了,她便让两个武侍也上来,既是替她重新系好裙子,也是在她转身要攀梯子的时候,将她抓紧。
这梯子上来容易下去难,尤其是起始之际,极容易把握不住间距。
好在由于两个武侍都远远握着她的手臂,她也能踩得很稳。
然而几节梯子过后,两人便都碰不到她了。
许清禾屏气凝神,低头看着脚下那一节节的梯子,忍着不去将目光分给高处之下的地面。
然而行走之际,她余光看到了自己左脚的绣鞋。
薄薄的鞋底上,沾了一层厚厚的泥。
还没来得及担忧什么,那层厚厚的泥便在梯子上重重一滑!
那只鞋便就那样被蹭掉在了空中,她脚下骤然踩空,手一时间也没能稳稳抓住两侧的把手,就这样摔了下去!
“啊!!”
鲜艳裙摆在空中翻飞,好似一朵盛开的花儿。
耳边响起破碎风声之际,许清禾下意识闭紧了双眼不愿面对。
她忽然想起很多。
乖巧懂事的平安,许久不曾见过的南枝,远在京都的静安,死去的父王母妃……还有那个在她难过之际总不会及时出现的男人。
“清禾——!”
多奇怪。
许是因为想到了那人,恍惚之间,竟然似有风声将他颤抖的声音吹来。
下一瞬,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反而稳稳落入一个怀抱。
许清禾惊慌抬眼,骤然撞进一双熟悉的漆黑眸子。
那双黑眸之中情绪翻涌,似是藏了一头勇猛的困兽。
她心头猛地一跳。
是谢祁。
竟然当真是他。
原来方才那一声也并非是幻觉,而是他当真在此。
他真真切切的出现在此处,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
当年那些不曾被照料到的脆弱瞬间,仿佛忽然间被填平了一处。
只是这人方才还能将她稳稳接住,如今将她抱在怀里,反而双膝一软矮身跪在地上。
可他将她护得很好,没让她的半分衣角挨上泥乎乎的地面。
他将双臂收紧,又将头埋在她颈窝重重喘息着。
粗重热气扑在耳畔颈窝,许清禾有些痒,同时也能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颤颤发抖。
她知道,这人或许在后怕。
她也很怕。
方才若是他晚来了一步……
根本不敢继续往下想。
“……”
趁着恐惧并未消散的空挡,许清禾垂眸,抬起同样颤抖的手臂,轻轻搂住他的脖颈。
这一瞬间,时间似乎被拉得极长,又仿佛很短。
周遭仿佛没有旁人,阴沉天际之下,无边旷野之中,仿佛就只生下了她与他。
过了不知多久,两人终于都缓过神来,心绪皆已然平稳。
许清禾将指尖捏紧,推了推他的肩。
谢祁便从她颈窝抬首,撞进眼里的就是这姑娘那一双清凌凌、如今又红通通、浮着一层粼粼水色的眸子。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看到她带着点微红的鼻尖,以及远没有平日红润的唇。
他想,这姑娘必然也是很怕的,否则她的唇上不会带了齿印,方才也不会与他抱得那般紧。
方才憋了一肚子的责怪,便因为这张脆弱美人面而无从下口。
罢了,她从不是这样任性的人,所行必有缘由,他又何必非要苛责?
于是便只沉默着不说话。
又过了片刻,许清禾收了面上的惧色,又重新换上一派冷然。
她没再看谢祁,只是颤着双唇开口:“靛蓝。”
侍女靛蓝回神,立即同另外两个武侍走上前来。
这些侍女要么是她从京都带来的,要么是霁州或者澜州的,都不认得谢祁。
方才见这位郎君救了她们夫人,本是十分感激地,后来却发现,这兴许还是夫人的旧识。
借着这位郎君的动作,靛蓝将方才拾起的绣鞋给夫人穿上。
“嘶……”
脚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许清禾捏紧了谢祁的肩膀,下意识缩了缩足。
靛蓝一脸无措。
“应当是方才扭伤了。”
谢祁沙哑的声音自许清禾头顶传来。
他将许清禾稳稳抱在怀里,从泥地里站直了身。
“先别给她穿鞋,如今是走不了路的。你们的马车在何处?”
靛蓝指了指远方。
这地方的地太泥泞,马车行不进来,便只好停在了远处。
谢祁抱着怀里的姑娘往马车那边走去。
中途有武侍要从他手中将许清禾接过去,他没给。
谢祁将许清禾抱进马车,微凉的风被阻拦在外,他才终于觉得自己总算恢复了体温。
许清禾被他轻轻放在软垫上,期间半点没碰到伤口。
见他矮身留在自己身前,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抬手就要来碰她受伤的那只脚。
她立即将双足都缩在了裙下。
“男女有别,多谢侯爷方才救我,如今您可以请回了。”她疏离道。
谢祁没应,沉着脸将手探进她裙下,强硬攥住她的小腿,就这样将她受伤的那只脚给拽了出来。
许清禾想挣,但到底比不过他的力气。
她气恼道:“谢祁!你别太过分!”
谢祁扯唇冷笑:“原来许老板知道我的名字,一声一个侯爷,我还以为你我二人互不相识呢。”
“我没时间与你扯嘴。”
许清禾偏过头,不看他带着愠怒的脸,只去看小几上摆着的一瓶漂亮的紫丁香。
“我也没想同你吵,是你非要与我阴阳怪气。”
谢祁仍攥着她的小腿,隔了一层绸裤,能真切地感受到她身上的冰凉。
“车里可备了活血化瘀的药?”
他不松手,反而得寸进尺,许清禾便拿自己的另一只脚踢他。
绣鞋上的泥巴被蹭在他大腿,好在这人方才便跪在地上弄了一身的泥,她如今蹭过去的这些也没什么。
“男女有别,你出去,叫靛蓝来。”她的态度十分坚决。
谢祁气得心口发疼,索性狠了狠心,用力将她两条腿都给制住,就蹬在自己的怀里。
他沉着一张俊脸,咬牙切齿道:“这种时候你还跟我提这个?什么男女有别?你与我来提男女有别?你身上有何处是我没见过的?难道我还要贪图你什么?我会在这个时候跟你贪图什么?许清禾,在你眼里我究竟是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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