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
纵使身披蓑衣,头戴兜里,在这连绵雨幕中,谢祁也仍有些看不清前路。
渐大的雨势为这山林之间蒙上团团水雾,让这泥地之上变得更加湿滑难走。
也不知清禾此时如何了。
他心中一紧,捏紧了手中剑柄,加快脚步跟在前面正在一路狂奔的小狗。
遇到岔路口时,那小狗鼻尖轻耸,辨认片刻,立即顺着残留有许清禾气味的方向奔去。
如此沿着崎岖小路走了约莫有一刻钟的功夫,谢祁终于在一片平地中瞧见了一户偏僻人家的院落。
而那院落之上,正是漕渠乡那座有所损毁的堤坝。
小狗在雨中甩了甩浑身毛发,先看一眼谢祁,再朝那院落之中不停地叫唤。
“汪汪!汪汪汪!”
它的意思是,许清禾就在此处。
谢祁心中一紧,深知堤坝之后积水涌流,用不了多久便会倾泻而下,而那正处于堤坝下方的院落必会在眨眼之间便被淹没。
他不敢迟疑,忙飞奔而去。
小狗仰头往另一个方向轻嗅片刻,顿了顿,也选择与主人同去。
然而,猛然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屋内却空无一人。
潮湿地面之上,唯有一件月白色的外杉。
正是许清禾今日所穿的那一件。
**
昏暗房屋内,许清禾从震惊之中回神。
她望向面前这个正处于得意之中的男人,尽量将自己装作仅仅只是好奇的模样。
“疫病的种子?何为疫病的种子?”
那眸光之中,隐隐还掺杂了几分崇拜。
自相识以来,她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疏离冷漠的,还从未用这般崇敬的眼神望过他。
杨晔扬唇轻笑,心中舒坦极了。
“你方才不是说对谢祁知根知底,却对我一无所知么?好,我今日便借此机会,将我的过去和盘托出。”
“自我出生之际,便知自己并无父亲,可我母亲是门派掌门,深知阁中奇毒用法,我自幼跟随在母亲身边,自然耳濡目染,精通此道。”
“后来母亲病逝,终于告知了我身世真相,原来我的父亲并非江湖中人,而是那远在南弋国的九五至尊。”
“我遵照母亲意愿前往南弋国寻父,又怎知皇室之中竟是那般的勾心斗角,我恢复皇子身份不过三日,便已有人迫不及待对我下手。”
“无奈之下,我只好逃离南弋,前往大翎。也就是那个时候,清禾,我遇到了你。”
他看向面前的姑娘,面露温柔:“清禾,彼时我被不知哪位所谓的兄长派人重伤,是你救了我,此后,还命人对我悉心照料。除了母亲,还从未有人如此待我。是你,让我看到了这世间难得的美好。”
“……”
若彼时知晓他的身份,许清禾说什么也不会出手相救。
然而此时不论说什么都已为时晚矣,谢祁此时仍未赶来,唯今之计,许清禾要做的只有拖延。
以及,尽可能地从他口中探听有用信息。
“所以,那所谓疫病的种子,是你亲手所制?”
杨晔笑道:“正是。别看我初时只是在损毁堤坝后往里面馋了些微不足道的粉末,可就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粉末,融入河水之中,便会立即让那河道之中的每一滴水都化为引发疫病的根源。”
“人只要沾一沾唇,哪怕只是一滴,便会立即染上疫病,十日之内必死无疑。不过,谢祁似乎对我所为有所察觉,这几日竟已经提前将乡民转移到了远离堤坝河水的后山。”
“可这又有何用?只要漕渠乡中有任何一人染上疫病,只要堤坝之中的河水混入他处河流,一传十十传百,澜州、滢州乃至整个南境之人都会必死无疑。到了那时,南境军又有何惧,大翎朝又有何惧?”
他眉梢轻扬,眸中似有光芒万丈。
“待我立下亲手攻破大翎边防的功劳,南弋帝位便唾手可得。到时我为一国之君,你为皇后,可好?”
“……”
从他闪着跃跃光芒的眼中,许清禾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大翎军民陷入疫病,民不聊生的模样。
“可南境与南弋国比邻而居,南境之人若陷入瘟疫,你南弋国人又如何幸免?”
她缓缓摇头,面露悲伤:“到时即便我与你同往南弋,也终究难逃一死,只做那么几日的南弋皇后,又有何意义?”
杨晔被她的这份柔弱取悦,兴奋地自怀中掏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瓷瓶。
“无妨,我既然造了毒药,便不会没有解药,只要有此物在,你我必定平安无恙。”
许清禾垂首抿唇,似是还在犹豫。
“你…你让我好好想想。”
杨晔笑着,并不催促。
哗哗——
窗外雨势渐大,敲击屋顶,又自檐边倾泻,落于地面发出哗啦响声。
在这一声声的响动中,许清禾估算着时间,自她醒来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
可谢祁仍未出现。
她开始忍不住地慌乱,既为如今已经溶于堤坝河水中的疫病之毒,亦为迟迟没有消息的他。
然而面前之人耐心有限,她不敢沉默太久,只又叹了口气,哀婉开口:“可我嫁过人,生过子,你如今可好话说尽称自己毫不在意,待日后登临帝位,坐拥佳丽无数,又怎会甘愿奉我为后?即便你愿意,到时的文武百官也会有所异议,更何况,我还是大翎的公主。”
杨晔对此毫不在意,她会产生这样的忧虑,是因为她已然开始真正考虑与自己同往南弋之事,这让他觉得欣喜。
于是他再三保证,自己会从一而终,并力压群臣。
许清禾却仍在犹豫。
她抿紧唇,目光似是不经意般掠过窗外。
“呵。”
面前之人忽然冷笑一声。
一只粗粝的首长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杨晔带着讽意的笑进入视野,他扬眉道:“许清禾,你是否以为我不知你此前种种只是在拖延时间?”
许清禾心中一凉。
杨晔道:“我愿意让你拖延时间,是因为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委曲求全的模样,可这并不代表我就是个看不穿旁人虚伪面容的傻子。你在等他来,是么?”
“……”
“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他今日是不会来了。”他扯唇冷笑。
“……为何?”
方才还游刃有余对自己逢场作戏的姑娘,骤然在他面前白了脸,慌了神。
却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杨晔面上一冷,加重手上的力道,一字一句地同她说:“因为此时此刻,他早已被冲毁大坝倾泻而下的洪水所吞没。许清禾,他早已经死了,你等不回他了。”
许清禾瞳孔骤然一缩,心口砰砰直跳,与此同时,几乎是遍体生寒。
在南境自由长大的那些年里,她并非没见过面对洪水时,众人无力回天的绝望场面。
倾泻而下的洪水就像一头并不讲理的猛兽,从天而降,势不可挡。
任何人在它面前都是渺小的,无力的,绝望的。
没有人能够与洪水抗争,没有人能在汹涌水流之下求得一线生机。
那这些人中,也包括他么?
可今早临行之前,那人发觉自己心中的不安时,还展臂抱住了她。
在他宽阔的胸膛中,她还曾听到他同自己说,让她相信他。
“清禾,别怕,相信我,我会寻到你的,我不会让你有事。”
是了,他同她说过,让他相信他。
她该相信他的。
更何况杨晔所言,未必就是真的。
稳住心神后,许清禾再次抬眸。
乌黑水润的眸子里,端的是一派平静。
“他不是那般不谨慎的人,又怎会偏往洪水必经之地而去?杨晔,你诛心之前,且先要有实证才是。”
“……”
杨晔望着这样好看又同样可气的一双眼睛,他看着她此时此刻的镇定,忽然笑了。
一开始只是扯唇而笑,后来,他笑出了声。
最后,甚至是捧腹大笑。
在她这一声声接近癫狂的笑声中,许清禾缓缓沉下了脸,才放下不久的一颗心又骤然高高悬起。
待杨晔笑够了,忽然望着她道:“这不就得多谢你了么,夫人。”
“……”
她下意识捏紧了指节,声音都在颤抖:“你是何意思?”
杨晔笑道:“若是平常,那位久经沙场的谢将军自然不会如此莽撞。可如今不是有你么?你以自己为饵落入我手中,你猜,他会不会为了你而莽撞一回?”
他走上前来,握住她欲往后退的肩膀,捏起她领口的衣襟,凉凉笑道:“瞧瞧,方才带你走得匆忙,竟将外杉落在了别处。那衣衫上沾着你的气味,你猜,他跟那条狗会不会顺着气味寻到那处堤坝之下的院落?”
“即便他知晓堤坝被水冲毁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可你在那里,他又会不会冒险去探个究竟?”
“只要看到他进了那里,我的人便会立即点燃堤坝内埋藏的炸药,顷刻之间,‘嘭’的一声,洪水倾泻而下,你猜,他又是否能从洪水的魔爪之下捡回一条命来?”
“清禾,夫人。”
“他从前是不是也喜欢这样叫你?只可惜,从今往后,他再也回不来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能再这般唤你。”
“杨晔,你卑鄙!”
许清禾望着面前这个令人恶心的面孔,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自脚底窜出,顷刻间便将她彻底包裹。
“你以我为饵伤他性命,又有何资格在此得意洋洋!他那样的人,你无论如何都比不上!”
她知晓的,自己如今该保持理智。
她应当继续与他虚与委蛇,继续伏低做小,以期从他手中套到那瓶解药。
可此时此刻,谢祁已经死了。
因为她的自大,因为她的疏忽,因为她的自以为是,他已经又一次的丧了命!
若是她再谨慎一些,若是她对杨晔此人的警惕再高一些。
若是她当初不曾命人往南境军中送信,若是她待谢祁更冷漠一些,他是不是就不会非要待在她身边护着她,是不是就不会落入杨晔的局中并因此没了性命?
她年少时已经失去过他一次,那一回,他能从火海中逃生,那这一次呢?
“……”
许清禾绝望地闭眼,两行清泪自眼角垂落。
人这一生,又能有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
此时此刻,什么当年的恨,什么这些年来的怨,通通都不重要了。
许清禾只想他活着。
她只想要谢祁活着。
面颊上有指腹轻轻划过,却再也不是那人的触感与温度。
杨晔面上神情晦暗不明,勾唇笑道:“多漂亮的泪啊,只可惜,不是为我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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