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坐在长桌的首位。
这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位置——第一个拿起刀叉,第一个品尝餐盘里热气腾腾的食物,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别墅的门,发现所有人都已经吃了一半,留给她的只有冷掉的汤和敷衍的问候。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她胃口全无。
长桌足够容纳十二个人,但此刻只坐着三个。银质烛台上的火焰微微摇曳,照亮诺克夫人勉强维持的微笑,和诺克先生低垂的含笑眉眼。
餐盘里的松露鹅肝、芥末龙虾冷盘、罐焖和牛——每一道都精致得像是艺术品,可空气里弥漫的只有沉默。
诺克夫人轻轻抬手示意,一旁静候的管家立刻上前。她低声吩咐了几句,管家点头退下,不一会儿,侍者便端上一盘还冒着热气的松茸炖鸽汤,轻轻放在宁宁面前。
“再吃点吧,”诺克夫人声音轻柔,“厨房特意为你准备的。”
她的目光落在宁宁几乎没动过的餐盘上,又补充道:“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宁宁盯着盘中精致的菜肴,忽然意识到——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小时候究竟爱吃什么了。那些关于食物的记忆,早就在漫长的任务生涯中消磨殆尽。在那些日子里,进食只是为了维持生命,干粮和营养剂塞进胃里,味道从来都不重要。每次回到这栋别墅,面对满桌佳肴,她总是狼吞虎咽,不是因为多美味,只是因为太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现在想来,她当时觉得什么都好吃,不过是因为饥饿太久后的错觉罢了。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幕——自己终于享受到了本该属于她的“家人时光”。可现在,她只觉得讽刺。
“你们可以不用笑。”宁宁放下餐刀,金属碰撞瓷盘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格外刺耳,“陪我吃饭本来就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诺克夫人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轻轻摇头:“不是不愿意陪你吃饭。是因为担心你……才笑不出来。”
宁宁抬眼看向她。她的担忧是真的,可宁宁只觉得疲惫。
诺克先生依旧沉默。
在宁宁的记忆里,这位入赘的养父从来都是个寡言的男人。他像一道影子,安静地站在诺克夫人身后,从不发表意见,从不表达情绪,仿佛连思考都是多余的。此刻,他机械地切着盘中的肉,刀尖划过瓷盘,发出细微的刮擦声。
宁宁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曾偷偷嘲笑过他——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懦弱,可现在她明白了,他不是没有想法,而是熟知在这里生存下去的最佳方式。
“我吃饱了。”宁宁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诺克夫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轻轻点头:“好,你好好休息。”
宁宁在卧室收拾行李。
一周前刚回来时,她曾像个孩子般抚摸过每一件家具,把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被褥里。现在那些雀跃的心情,都变成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酸涩感。
不出所料,她很快就厌倦了。
行李箱轮子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间她曾经朝思暮想的卧室,此刻却让她透不过气来。每天清晨,司机都会准时送她去康缇综合医院。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主任医师们围着她,眉头越皱越紧。昨天会诊时,她看见最年长的教授偷偷在病历上画了个叉——就像给不合格的实验品打标记那样。
如此一连数日,仍是查不出病因。今早她终于把PET-CT报告摔在了主任脸上。
行李箱撞到了楼梯转角的花瓶架。宁宁停下脚步,望着走廊窗外的花园。曾经她多羡慕能在那里喝茶的诺克夫人,脊背挺直地坐在白色藤椅上,戴着丝绒手套的手指捏着描金茶杯,连低头抿茶时脖颈弯曲的弧度都像用尺子量过。
小时候宁宁会趴在窗边偷看,觉得她姿态优雅得像真正的贵族。现在才恍然大悟,那根本不是什么高贵的仪态,而是被规矩勒出来的痕迹——现在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够她笑到肚子疼。
“小姐要出门?”管家在玄关轻声询问。
“去住院。”宁宁随口扯谎,把防晒霜扔进包里。
其实她今早就买了去帕兰群岛的票,广告上说那里海水是紫色的,据说是因为海底的特殊矿物,就像她血管里流淌的那些人工合成物一样。
中央车站的人潮比想象中更汹涌。宁宁把票夹在指间,被人流推搡着往前走。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食物香气,烟味,陌生的香水味。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回来后第一次闻到不属于诺克大宅或康缔综合医院的味道。
电子屏显示她的列车晚点七分钟,正好够她思考人生,如果这算人生的话。
就在这一刻,仿佛某种引力作用,宁宁突然转头——
卡勒布站在二十米外的下行扶梯口。他身着统一的黑色作战服,深灰色短发被车站的顶灯镀了一层浅金,下巴上还带着未刮净的胡茬,显然刚从M星匆匆赶回。
周围嘈杂的人声忽然远去,宁宁看见他的瞬间,知道他同样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了自己。
扶梯还在缓缓下降,卡勒布却已经等不及地撑住扶手跃了下来,又在票务员的惊呼声中,飞身翻过了闸机。票务员试图把他拦回去,却在看到他的诺克家胸章时缩了回去。
卡勒布都没注意到身边发生的这一切,眼里只能看到宁宁。他的眉头微微皱着,像是想确认她是不是幻觉。
宁宁站在原地没动,她的第一反应是拔腿就跑,但咬牙忍住了。
“你这是......”他盯着她的行李箱,声音有些哑,像是很久没说话了。
“旅游。”广播开始播报列车进站,气流掀起她的发梢。
列车门在他们面前滑开。卡勒布很自然地提起她的箱子,就好像他们已是一对多年的老搭档。
宁宁耸耸肩:“你没买票,怎么跟我一起上车?”
“我是诺克家的儿子,我可以行使特权,后面再补票。”卡勒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让她感到陌生的笑。
宁宁轻嗤一声,看向他:“怎么,我们正直的卡勒布少爷也开始在外面滥用家族特权了?”
卡勒布直接拽过她的手腕就往车厢里走,甩下一句:“”我不管,走吧。”
海滩管理员揉了揉酸痛的腰,眯眼望向远处那两个逆光的身影。
傍晚六点半,大多数游客早就回度假村吃晚餐了,靛紫色的海浪卷着细碎的磷光,一遍遍冲刷着空荡荡的沙滩。那对年轻人却挑了这个最不适合散步的时间——海风带着初秋的寒意,远处的灯塔刚刚亮起惨白的光。
“现在的年轻人...”管理员嘟囔着裹紧制服外套,看着那个青年脱下外套披在女伴肩上。女生的红色长发被海风吹得凌乱,在暮色中像团燃烧的火焰。
卡勒布的军靴陷进潮湿的沙子里,留下深深的脚印。他侧头看向宁宁被海风吹得发红的鼻尖,突然开口:“对不起。”
宁宁正弯腰捡贝壳的手指顿住了。那枚贝壳边缘锋利,在她掌心刻出浅浅的白痕。
“不必。”她把贝壳抛回海里,“我现在过得比以前好。新学期开始,我就要去读研究生了。”
远处一艘渔船正在返航,引擎声闷闷地传来。
“原来你的梦想是这个啊。”卡勒布踩到一根被海浪冲上岸的枯枝,枯枝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断裂声。
“那当然。我也想从事一些高端工作,就像你们以后一样。”
卡勒布犹豫再三,还是转向她:“但我现在终于查到你的身世了,我还想带你去找找你的父母、出生的地方。我从M星赶回来,一路上和康缔的医生连线过了,目前来看,从你的过去入手,似乎是更好的解决办法。所谓,既往史对于患者的诊断……”
“不要再说了!”宁宁猛地抬头,潮湿的海风突然灌进气管,呛得她咳嗽起来。卡勒布下意识伸手想拍她的背,却被狠狠推开。
“为什么——”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尖锐,“为什么在我的人生就要重新开始的时候,来打乱我的计划?”
“对不起。我以为现在治病是最关键的……没想到你……”卡勒布又恢复了过去她所熟悉的那种无措模样。
海水浸湿了她的裤脚,冰凉的触感顺着小腿往上爬。
宁宁不愿直面卡勒布,冲着起起落落的海潮大喊:“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卡勒布站在原地没动:“我没有强迫你。你可以自己选择。”
“你就不应该告诉我!”宁宁突然挥拳砸向他胸口,指关节撞到作战服的拉链发出闷响,“这么多年了,我真的很想打你。”
卡勒布沉默地张开双臂,海风灌进他敞开的衣领。哨兵强化的肌肉本能地绷紧,又在接触到她拳头的瞬间刻意放松。宁宁的下一拳砸在他下颌骨上,没有动用任何向导能力,纯粹是发泄般的挥拳。
“砰!”
卡勒布踉跄着后退,军靴在沙滩上拖出两道深沟。
宁宁的拳头再次挥来,卡勒布明明可以轻松截住她的手腕——只要她不动用向导的能力,以哨兵的反应速度,他甚至能在拳头落下前就反制住她。但他只是微微偏头,任由那一记勾拳结结实实砸在颧骨上,连防御的本能反应都刻意压制住了。
“你倒是还手啊!”宁宁的声音带着颤抖。
卡勒布只是沉默地咽下嘴里的铁锈味。最后一拳击中腹部时,他彻底失去平衡,重重跌坐在潮湿的沙滩上。涨潮的海水立刻浸透了他的裤腿。
宁宁喘着粗气站在原地,拳头火辣辣地疼。她看着卡勒布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沙子。远处灯塔的光扫过来,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条纹——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却读不懂。
“打够了?”卡勒布仰头看她,撑着膝盖站起来,“那现在能听我说完吗?我知道对你来说,向前看永远比回头看要容易。”
“但是,”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闷,“这不是你想选择就能选择的。”
海风卷起他额前散落的碎发,露出那曾一度温柔的眉眼,此刻却变得如此陌生:“身为诺克家的保镖,也注定是我未来的家臣——”
最后一个词咬得极重,他向前迈了一步。宁宁不得不仰起头——这个角度让她突然意识到,卡勒布竟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她要微微后仰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我命令你,必须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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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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