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柯宗。数月前。
察觉到背后的动静,郦自衡转身,问:“一个人来找我?不怕有埋伏吗?”
手持银枪,陆绮冷笑:“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郦自衡于是四下看了看。他布置的阵法全被陆绮拆了个干净,但藏在树叶间的法术仍蓄势待发地对准闯入者。难为她对此毫无知觉,还当她自己占尽先机。
郦自衡一时心情好,就有心逗逗她:“我觉得你算是一位美人。”
陆绮听得牙酸,说不清感到被奉承还是被冒犯。敢对她说轻浮话的人很少,被她用枪指着还不忘调笑的人更是没有。但这里是古柯宗,反正没有律法约束,打就对了。她提枪冲向郦自衡。
面对刺来的长枪,郦自衡一动不动,毫无感情地拖着长音说:“小——心——”
陆绮刚迈出两步,就触发了法术。她身形凝滞,被法术定在原地,一时动弹不得。从她的表情中能看出,她正在极力地挣扎;然而郦自衡的法术造诣出乎她的意料:他一介半残法修,居然能无声无息地困住她。
不远处飘来细碎的笑声。陆郦二人看向声源处:那是一群古柯宗低阶修士,他们或许恰巧路过此地,遇见两位元婴修士争斗,便远远地看热闹。郦自衡三年前荣登古柯宗的通缉名单,早已经习惯被许多眼睛盯着看;他无所谓,陆绮却不免在意。古柯宗的人大多没有热心肠。陆绮没指望他们见义勇为,但是他们居然嬉笑着,此起彼伏地对她和郦自衡吹口哨。
在东岳,用法术困住别人涉嫌犯罪。但在法外之地古柯宗,光把人困住,却不将其打得再无反抗之力,那真是非常地手下留情,说含情脉脉也不为过。再加上郦自衡言语暧昧,他们便误以为他是陆绮的追求者,而且刚刚证明了自己有征服她的实力——他既然是赢家,接下来可以要求尝点甜头了。
郦自衡懒得解释,随口驱赶他们:“看什么?别碍事。”
陆绮不甚了解古柯宗的风气,只以为他们嘲笑她被困。她很确定一件事:她占下风的时候,谁也别想起哄。她暗暗运转灵力,镶在左靴上的一枚铜饰开始颤动。此法器出自名家之手,被陆绮激活后,攻势随即迸发,强劲且不分敌我。郦自衡竖起折扇抵御,后退了半步;而受困的陆绮无法防御,冲击过后,她整条左腿都血淋淋的。
但她自由了。郦自衡的定身法术被攻破,她立刻提枪扫荡。枪风威慑地冲向看戏的修士们。那群修士不过金丹修为,被吓得四散奔逃。陆绮气顺了一些,顾不得治伤,又回身攻向郦自衡。然而她举目四望,哪还有郦自衡的踪影?她仅仅少盯他一眼,就被他伺机逃走了。
伤腿疼得钻心,陆绮恼火着吞下丹药。
东岳。现在。
陆辕已死,他的队伍随之解散。郦自衡没忘了顺手捞走玲的名刺,挂到自己麾下。所以,今天他们出现在同一支队伍里,准备启程向南。队中另一名元婴修士来得比郦自衡更早。
陆绮抱臂站着。瞧见郦自衡,她不快地哼声。
不知是巡防营的哪位人才,居然将郦自衡和陆绮编进一队。今天注定不会太平。玲混在低阶修士里,假装不认识郦自衡。
郦自衡清点一番,对陆绮说:“我的人到齐了,你呢?出发吗?”
陆绮又哼一声。她没搭理郦自衡,招呼上自己的人,扭头便出发了。
真不好沟通,这种时候就该派某人去。郦自衡给玲打手势,后者以口型拒绝。郦自衡不放弃,无声地催促她。他们来往的小动作太多,周围好些人都发现了。玲拗不过他,只好走近陆绮。
“陆前辈。”玲说。
陆绮回以冷眼,显然还记得两人在溪云泽的过节。她说:“干什么?”
玲揖礼:“我来向您道歉。我在溪云泽犯下过错,对您不敬,真的对不起。”
“道歉?哼,我看是有人使唤你来给他说好话吧。”
“我真的是来道歉。陆前辈您与谁交恶,一定有您自己的道理。何况您尽职尽责,从来不会让私人恩怨凌驾于正事之上——这一点,不仅我明白,其他所有人也都明白。哪里需要人来劝,来说好话呢?”
陆绮不高兴地看着玲。后者回以乖巧的笑容,揖手退下。
陆绮还是满脸不乐意。但她问郦自衡:“妖兽在哪?能找着就带路。”
郦自衡用眼神对玲表示肯定。他以法术探查,说:“这边。”
众人跟随郦自衡,果然觅得妖兽的踪迹。它们都是些低阶妖兽,很快便被清理了。
陆绮说:“巡防营说这里有一头元婴期实力的妖兽,它在哪呢?”
郦自衡说:“它应该就在附近。”
众人纷纷戒备,可他们转着圈找了许久,谁也没能找到它。
陆绮烦了:“你到底找不找得到?这里哪还有别的活物?”
郦自衡挥动折扇,他脚下蔓延出法术的光芒,玄妙的花纹铺满一丈见方的地面。他说:“这是寻找妖兽的法术,哪个方向的花纹更亮,哪个方向上的妖兽就更强。”
陆绮低头一看,那花纹根本全都一模一样亮。她怒了:“你耍我呢?这花纹哪有区别?”
“我们被包围了。”
“不可能!要是真有那么多妖兽,我们怎么会一头也找不到——”
陆绮火起,枪砸在郦自衡脚边。随即地面剧烈地摇晃,修士们踉跄着。土地龟裂,隐没、盘踞在山脉中的巨兽显露身形。
那是一条巨蟒,它巨大到将他们所有人、连同这段山脉都围住了。郦自衡很客气地问:“我说什么来着?”
他和陆绮的反应都如此之快,巨蟒甫一出现,他们就直奔它的七寸而去;陆绮用力扎下,郦自衡挥出法术,他们瞄着的落点也都精准无比——于是,他们的攻势撞在一起,谁都没能打中巨蟒。灵力震荡,巨蟒被激得发狂,它巨大的身躯碾过,登时地动山摇,泥土和石块顺着山坡疾速滚落。
山崩了。低阶修士们只能看到岩块和土如洪水扑面而来,被吓得四散奔逃。此处的山岩不是一般地重,若低阶修士被砸中,恐怕非死即伤。凭借“空性”,玲伫立于洪流中,向上望去——
陆绮御空躲开巨蟒的利齿,一□□去,将巨蟒打得滚了几滚。她正要乘胜追击,郦自衡拦住她。陆绮恼怒地说了什么,玲离得远,听不清楚。只见郦自衡向下指了指。
他们脚下,低阶修士们在拼命躲避落石。如果陆绮继续打下去,山崩也会越来越严重;在巨蟒被诛杀之前,修士们早就不知死伤几何了。
巨蟒咝咝吐着信子,横尾扫向两位争执的元婴修士。陆绮急忙闪躲,蛇尾擦着她的衣边掠过。郦自衡不如她快。
郦自衡被蛇尾扫中,直直地打进一处断崖之下。随他一同坠落的,还有土石汇成的洪流。
陆绮放弃继续进攻。她拎起伤者,招呼低阶修士们随她暂时躲避。巨蟒看不到敌人,终于渐渐平息;它将半座山都盘起来,警惕地寻找他们。
断崖边,陆绮朝下喊:“喂!有人吗?”
声音回荡,没有人回答。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泥土、被翻起的草木和数不清的岩石。陆绮大概不乐意去石头堆里挖郦自衡,她对低阶修士们说:“先不管他了,我送你们回去,再回来杀巨蟒。”
玲赶紧说:“陆前辈,我去找人,我修的是淮山的心法,可以在石堆里活动。请您等我一会儿可以吗?”
不等陆绮同意,她御空冲下悬崖,隐没于岩石中。以法术探查,唯有一处岩洞里有活物。
岩洞里满是泥石和妖兽的尸体。沿着拖长的血迹,玲在岩洞深处找到了郦自衡。他双目闭阖,倒在岩壁边,腹间有一道锋利鳞片造成的深深割伤。好在他还有气。
玲冲过去施法治伤。法术刚触及皮肤,郦自衡就睁开眼睛,抬手制止道:“免了。我治过了,你还能治得比我好?”
他身上的确有治愈法术的痕迹。但是,情况依然很糟,连血都没止住。玲蹲下来问:“怎样才能治好你?丹药?”
“品质足够高的回春丹。”他呼吸杂乱,呛出一声笑,“或者,如果你能请来哪位高阶法修亲自救我,兴许也行。”
玲蹙眉思索。
“如何,算不算死局?”随着郦自衡说话,更多血涌出来,“陆绮一定有好丹药,但她绝不会舍药救我。至于向别人求助——巨蟒围困,要闯出去可不容易;不等脱困,我就要先咽气了。”
玲摇头:“你命不该绝。”她拈出一枚玉简,放到他手里,“我最近从归藏门玄机塔中新得了这个法术,还没参悟透彻。但如果是你,肯定一点就通。用它,我们再赌一局。”
众人在山崖边等待不到半刻钟,离队的两人就一起回来了:郦自衡好端端地飘上来,反而是玲满身鲜血地躺着,被他用法术托在空中。她双目紧闭,貌似已经失去意识;身上的伤被处理过,却仍旧渗血,整个人就剩一口气了。
众人见状,心里都纳闷。一名女修问:“她怎么伤成这样?”
“都怪她不小心。”郦自衡表情无辜,“我被石头埋起来,当然会使法术去打碎它们,她也不知道自己留心躲一躲。”
陆绮听得冒火:“我看她是不该跟着你下去!某些人死就死了,压根不值得留意,更不值得赔上自己的命。”
“她还有救。只是她到底能不能保住性命,全看陆道友。”郦自衡说。
“什么?”
郦自衡正色道:“她需要品质很高的回春丹。请陆道友借丹药给我,救她一命。我会尽快还上,或者你有其他条件,都尽管提。”
陆绮上次见郦自衡好言好语地说话,还是初次见面,郦自衡骗她的时候。她冷着脸说:“与我无关,你自己想办法吧。”
郦自衡惋惜:“那就不好办了啊。”
陆绮警惕地握枪。然而郦自衡没有,像她以为的那样,动手抢劫。他走到玲旁边,察看她的情况:“要是她死了,我们所有人,一个也活不了。”
陆绮面露怀疑,金丹修士们倒被吓得不轻。郦自衡继续说:“陆道友忘了吗?她是广武道尊的旧情缘。道尊曾经送给她一招杀招,封印在她身上。她活着,杀招受她控制;她死了,杀招就会自行发动。至于它的威力,”郦自衡用折扇敲了敲手心,“我猜,起码能把附近几座山峰都夷平。”
众人的脸色都青了。采取此种不讲道理、不辨敌友的粗暴手段,真是广武道尊能做出来的事。他们谁都不想当倒霉的冤魂,恨不能立即离玲远远的,越远越好。
此时,有人质疑:“他们不是断缘了吗?道尊怎么会给她留着杀招?”
郦自衡用折扇遮住嘴角,惊讶地反问:“难道你是那种,与伴侣断了姻缘,就要连保命的杀招都收回去的人?”
修士不似凡人有成亲的礼制,又阳寿绵长,难免面临姻缘聚散。但是,若谁缘分一尽就翻脸不管对方死活,可就薄情得教人咋舌了。那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含糊地反驳:“她一介低阶修士,哪能算是广武道尊的‘伴侣’?”
又有人小声提议:“如果她果真没救了,不如将她送去没人的地方,免得害死无辜的人。”
郦自衡将折扇搁在玲的脖子上。他说:“不,没机会扔下她了。因为,如果陆道友不肯借药,我只好现在就杀掉她。”
陆绮火冒三丈:“你什么意思?!”
“咦,听不懂吗?”
眼见他们的争执就要连累到所有人,其他修士赶紧劝解。有人说:“郦前辈,您千万不要冲动,一旦杀了她,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郦自衡说:“没办法,多体谅吧。”
“您现在带她去别处求药,还来得及。”
“不。”
“郦前辈!您怎么能拉我们陪葬?!”
“你们想逃都随意。唯独陆道友不能走。”
两位元婴修士僵持不下,剩下的全是金丹修士,即便想跑,又哪里闯得出去?见郦自衡软硬不吃,众人转而劝说陆绮:“陆前辈,请您救她一命吧。他们肯定会报答您,我们也都感谢您。”
陆绮冷笑:“我不信郦自衡愿意陪她一起死。”
郦自衡说:“我只看陆道友想不想陪我一起死。”
陆绮看起来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郦自衡。没人愿意死得冤屈,其他人都百般哀求她。折扇之下,金丹女修奄奄一息,血不停地滴落到地上。陆绮再三咬牙,最终松口说:“你发誓在七日之内还我一颗相同品质的回春丹,我便借给你。”
“可以,我发誓。”郦自衡说。
天际划过雷光。陆绮将丹药抛给郦自衡。没想到郦自衡肯为朋友赌上性命,陆绮以为,讲义气的人都不会太坏。反倒是服药后悠悠转醒的玲,令陆绮浑身不痛快:可能因为她身负危险的杀招,害得他们险些陪她送命;也可能因为她得到救命的丹药,却连个谢字都不讲。陆绮又打量郦玲二人,她第一次看谁比看郦自衡更不顺眼。不对——
陆绮倏忽进攻,银亮枪尖直指郦自衡的咽喉。“你不是郦自衡。”她叱道,“你是谁?”
众人皆哗然。郦自衡掂着折扇,一派从容:“陆道友何出此言?”从他身上看不出障目法术的痕迹,如果他真是旁人假扮,此人的施法水准极高——修士变化形貌不难,但想要不留痕迹却棘手。
一沓查验法术往他身上招呼过去。他不躲不防,任众人探查。谁也没找出异常,面面相觑着。何况人的相貌可以作假,法器、法术又怎么可能一模一样?此时郦自衡手里拿的,千真万确是他惯用的折扇;他施法搬运伤患,手势也与平时无异。有人说:“陆前辈,会不会是您多心了?”
枪尖移动,陆绮以枪虚点他的颈侧:“郦自衡右耳下方有一颗小痣。如果真是本人,那就是他自己把它剜了?他的鬓角是修过没错,但形状和我今早看见的不一样。还有,他的睫毛也比这更长!”她一口气指出好几处异样。
她表面上对郦自衡爱答不理,实际上竟然看得如此仔细。众人的表情都微妙起来。陆绮一点不觉得自己的话不寻常,满脸只写着“看你还怎么狡辩”。郦自衡与玲相视一眼,他把折扇递给她。玲利落展扇,未干的血溅落在地上。同时,法术解除,二人显露真容:郦自衡满身浸血,刚捡回自己的性命,玲好端端地站着。
玲从归藏门玄机塔中得到的法术是一门障眼法,他们方才用它伪装成彼此的样子。法术提取了修士记忆中的形象,拓印其相貌、声音,甚至连修为威压都可以临摹出**分。玲和郦自衡相互很熟悉,法术也一脉相承,因此玲拿上他的折扇,往那一站,简直比郦自衡还郦自衡。相对地,郦自衡的个性太强烈,不擅于模仿别人。他又伤得重,索性往地上一倒,全装作昏迷的样子,还能糊弄过去。他们两个却没想到,居然会被陆绮捉住破绽——只因为玲从来没有像她那样细致地观察过郦自衡的皮相。
陆绮先是震惊,然后显而易见地,她的怒火越烧越旺。又被骗了!郦自衡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身为元婴修士,他居然自己装死,让一个金丹后辈帮他出头。真不要脸。
郦自衡说:“没想到陆道友——”
他举扇。法术挡住枪击,灵力“嗡”声漾开,余威压得其他人呼吸不畅。“——对我的样貌这么上心。”他说完,御空而逃。陆绮起身便追,众人连忙劝阻她。此处妖兽环伺,如果两位元婴修士都离开,他们恐怕很快就会被妖兽杀干净。陆绮气不过,将枪掷出去,被郦自衡躲开了。枪扎进地里,砸出好大一个坑。
陆绮回头,众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看什么看?!”陆绮瞪视,“走了!全都跟上!”
回程路上,陆绮的脸色奇差,以致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终于回到安全的地方,陆绮刚命他们解散,他们就纷纷逃开了。玲正要悄悄离开。
“慢着。”银枪锃亮,嵌进地里。陆绮的胳膊搭在枪杆上,堵住玲的去路。其他人见状,逃得更快了。陆绮捏了捏拳头,指节咯吱作响:“敢骗我,就要付出代价。”她的语气充满威胁,“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陆绮没等来她预期中的求饶。玲说:“谢谢您。”
陆绮没好气地说:“谢我干什么。”
“谢谢陆前辈愿意拿出丹药救我。”
陆绮脸色变换。她不自然地说:“你想多了,谁是为了救你?我只是不想所有人都被你害死。”她目光游移,又问,“是郦自衡逼你配合他做戏吗?”
“不是。是我自己想救活他。”
陆绮哼声。她撂下一句“你好好想怎么还我的回春丹吧”,拔枪走了。
陆绮:不对,你不够讨厌,所以你肯定不是郦自衡!!
(宿敌,宿敌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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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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