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沿阶下山，路边景象逐渐变得热闹。不时有修士们抬着箱子匆匆走过，神色或紧张或激动。耳边传来他们的只言片语，玲从中拼凑出他们忙碌的原因：
妙觉真人陆英华出关后，东岳修士们，尤其是陆家的修士们，高兴得无以复加。妙觉真人实力强悍，有她协助严能道尊驻守东岳，众人都安心不少。于是，为了庆祝妙觉真人出关，同时庆祝东岳成功抵御兽潮，陆家决定举办一场广邀宾客的大宴会。
玲回东岳的时机很巧：宴会就在今晚。她想了想，决定先去找郦自衡取她的名刺。
玲在一座擂台附近找到了郦自衡。擂台周围围着许多人，不断有修士上台切磋。
郦自衡正观望着擂台上的战局。他瞧见玲，未语先笑了。
玲顿觉不妙。她问：“怎么了？你在笑什么？”
郦自衡说：“一想到你在东岳欠下的债，就没办法不笑啊。缺席了这么多任务，真不知你何时才能还清。”
玲无言以对，承受了郦自衡的幸灾乐祸。或许是郦自衡做人太损阴德，他的报应很快就来了：陆绮刚好路过。陆绮，此前勉强能给郦自衡一点好脸色的陆绮，今天狠狠白了他一眼。
这下轮到玲笑了。她问：“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郦自衡于是讲了他和陆绮去找她的经过：他们在归藏门扑空，郦自衡本想就此打住，然而陆绮又逼他去凌虚阁找人。“我们到凌虚阁才得知你已经回东岳了。我对她说‘我早告诉过你什么来着？’，然后她就变成这样了。”郦自衡看起来兴致很高。如果有谁说郦自衡不是故意气陆绮，玲决不相信。
陆绮走上比武擂台。银枪往地面一敲，她问：“谁来？”
有个元婴修士跳上擂台与她比试。两人相杀三四十招，胜负已然分明。接下来又有几人攻擂，没谁能赢过她。陆绮看起来心情好转许多，问：“还有谁？”
她的视线转向郦自衡。郦自衡稳稳站在观战的人群里，显然没打算和她过招。陆绮哼声，视线扫向别处，叫道：“白澈，上来！和我打一局。”
白澈犹犹豫豫：“宴会就要开始了。现在打，会迟到吧？”
“那就快点打，少废话，快上来。”
白澈拗不过她，登上擂台。双方揖礼，白澈仍不忘提醒：“我不能打太久——”
陆绮不答，持枪便攻去。长剑招架住，拨开尖刃。转眼间，两人已交换位置。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玲用“戏狸奴”观察着。陆绮能凭速度抢占先机，白澈又擅长防守反击胜过主动进攻，两人切磋起来，确实格外精彩。
“猜猜谁会赢？”郦自衡随意问她。玲想了想，用法术在手心写字。郦自衡见了，竖起扇子，用相同的法术。
玲摊开手掌，郦自衡也展示扇子的背面。他们写了同一个名字：陆绮。
不多一会儿，陆白二人已经较量百余招，局势仍不能分明。剑刃格挡住枪头，在战斗的短暂间隙中，白澈气息急促着问：“宴会快要开始了。不如今天就打到这里，算我们平手吧？”
陆绮也喘息，却哼笑道：“不可能！你我岂会分不出胜负？你休想逃跑！”她挺枪突刺，白澈持剑相抗。此轮角力陆绮略输半筹，银枪重重砸在地上，震得整座擂台都危险地晃动。白澈身量未足，比身为女修的陆绮还要矮一两寸，体形是少年人的单薄，仅看外貌不像是多有力气的人。然而，若谁与他动真格地比拼力量，便会明白绝不能以貌取人。
白澈着急起来：“再打下去真的要迟到了！陆绮，我认输！”
银枪停住。陆绮收枪，笑着，很爽快地说：“也行吧。”
白澈满心都想着时间，不觉得自己吃了亏或陆绮占了便宜。两人在残破的擂台上相互揖手，结束这场切磋。
白澈和陆绮往宴会的方向去了，玲和郦自衡亦然。宴会邀请了巡防营的所有修士，郦自衡和玲出示名刺后，便被允许入场。
玲说：“陆家竟然没有剔掉你的名字，不知道是宽宏大量，还是忘了？”
郦自衡说：“刚出关的家主想必是忘了，至于记得的人，谁都不敢拿我坏她的心情吧。”他指着自己的席位，“坐坐？”
玲欣然同意。她是低阶修士，没有席位，她全程都得站着。如果跟着郦自衡，则可以蹭他的席位坐。
宴会中，最高处的坐席属于严能道尊李伏。像这样享乐的宴饮场合，李伏通常只象征性地坐一坐，很早便会离席。果然，开席后不久李伏就走了。他离开后，宴会的气氛明显变得更松弛，修士们在席间走动，谈笑声逐渐嘈杂。高台上，陆英华正侧身听陆绮说话。她下颌处的新伤还残存着褐色疤痕，但神态放松、愉快。得到她的首肯，陆绮起身，很快就跑没影了。
而台下的坐席里，郦自衡给玲斟了杯酒。
玲慎重地问：“这种酒，金丹修士能喝多少？”
郦自衡答：“不好说，你试一杯我看看。”
玲仰头饮尽。再与郦自衡对视时，她似有些迟钝。郦自衡估摸着，她这就已经上头了。紧接着，玲的行动证实了他的判断。她拈着杯盏，神色怅然，问他：“你说——”
郦自衡不客气地说：“打住，我不和你聊你跟封铮那点事。我还是那句话：都是你自找的。”又说，“量真够小的。七杯，再多你就要哭着去落虹崖了，到时我一定会装作不认识你。”
玲被他的话噎住。她反思：别再喝了罢。若非醉昏了头，她才不会找上郦自衡这种极为错误的倾诉对象。她支在案上，做出一个含糊的、没礼貌的、赶他走的手势。郦自衡乐了，他好心地——也很可能完全不是出于好心——用折扇敲击酒壶，替她把酒续满，然后起身走了。
醉意迷蒙玲的眼睛。没人来搭话，她用指尖敲着杯盏，漫漫地想。她想过封铮，想过她的猫；也想过要杀她的蒙面女修和傀儡主人，想过东西两岳的局势。不知过了多久，她望向高台。
高台上，陆英华和姜月茗正在闲聊。两人多年不见，有不少话可说。此时姜月茗拔下发髻中的蛇形木簪，邀陆英华一同品鉴这件她新得的法器。簪上附有法术，姜月茗以灵力激发，而陆英华抬手，化出腕甲来抵御。不料，咒诀与腕甲相撞，却化作毒药逆流进陆英华的灵脉。陆英华着了道，头重重地向下一坠，手撑在桌案上，这才稳住自己。姜月茗笑得发抖，递解药给她。陆英华吞下药，不停地揉着太阳穴。两人又讨论起来。
忽然地，婴孩啼哭声划破喧嚣。哭声尖锐，一声紧接着一声，姜月茗蹙眉，聊不下去了。陆英华也渐渐不悦。周围的修士见了，有人赶紧出言安抚劝解，也有人自请前去处理。陆英华挥退他们，然而哭声还在继续，没有消停的迹象。她大概再忍不下去，遂拍案而起，离场了。
这一切都落在玲的眼里。她很用力地施法洗去醉意。待她起身，眼神已经十分地清明。她循声而去。
哭声来自修士聚居处的某个院落。院门没关，一名筑基男修手忙脚乱地哄着怀中的婴孩。孩子哭得太久，脸都涨红了。玲提出帮忙，她接过襁褓，渐渐安抚好。
“孩子的父母呢？”玲问。
“都在兽潮中受伤了。我想着，我先帮他们照顾几天孩子，让他们好好疗养。”男修讪讪，“没想到，带孩子还挺难的。”
他们交流着，化神的威压降临此间。陆英华走近了，她孤身一人，没带随从。她接受了他们的行礼，看着玲臂弯里的婴孩，不知在想什么——或许想到她心贴心的爱女，又或许悲悼她陨落的幺儿。
陆英华问玲：“你有过孩子吗？”
玲摇头：“没有，只是曾经帮别人照顾孩子。”
“这孩子的父母在哪呢？放任孩子哭这么久……”
男修紧张，磕巴着解释原委。陆英华不悦地拧起眉毛，但究竟没有发作。她用指节轻轻刮了刮婴孩的脸，平时握枪的手此时动作如此轻柔，一点也没惊动小人儿。
陆英华笑了。她将男修连同不在场的孩子父母数落一顿——当然，放轻了声音，免得惊吓到幼儿。男修连连点头，保证会加倍小心照看。
事了，陆英华又重返宴会现场。筵席比刚才冷清，众人逐渐散去，素心也不见踪影。附近的修士们大多醉得反应迟钝，但还没谁醉到忘记给妙觉真人行礼。
陆英华已经看惯别人弯曲的脊背和低下的头颅。她问他们：“陆绮人呢？”
众人被问住，东张西望着，没人能答出来。
这孩子，又不知道跑哪玩去了。陆英华摇摇头，不再久留。她腾空而起，自己先回家了。
有人知道陆绮在哪：郦自衡。
郦自衡闲逛到宴会外围。他穿过几条花丛小径，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小庭院，其中的布置和酒食都与宴会主场不同。十数人聚集在此，闹得正欢——看来，有人在大宴会之外，另设了一处小规模的私宴，只邀请熟人来玩。
小宴会的主人是陆绮。她勾着一个人的肩膀，又与另一人举杯，喝得呼朋唤友不亦乐乎。酒液摇晃溢出，溅了她满手。她仰脖将酒饮尽，以余光瞥见郦自衡。视线交汇，郦自衡用折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又指向她。陆绮醉得醺然，但读懂了他的示意：她低头一看，她的前襟上晕开大片的酒渍，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湿的。即便在纵情享乐的场合，这也有点太不像样了。她施法清理，没感谢他的提醒，也不尴尬于他点破她的不雅，而是一直盯着他打量。
她盯了好久，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循着她的视线看过来。郦自衡不受影响，随他们看。终于，陆绮推开杯盏和共醉的同伴们，朝郦自衡走过来。
“你不在席上老实呆着，来这里做什么？”陆绮问。
“我醉得头晕眼花，出来吹吹风。”郦自衡说。
陆绮不信，抓住他的肩膀，凑近去看他的眼睛。郦自衡任她施为，陆绮看了又看，忽然没站稳，踉跄着歪倒，差点把郦自衡拽得和她一起摔在地上。
她是真的醉了。
郦自衡撑住她，手指在她眉心随便一点，施了清心诀。酒意被驱散，陆绮瞬间清醒，不高兴地说：“用得着你？”这样简单的小法术，她自己当然也会。她今夜之所以醉倒，纯粹因为她兴致所至，想要醉一醉而已。
郦自衡笑：“那我再陪你喝几盅？”
陆绮大小姐一如既往地难伺候：“你喝酒既不上头也不上脸，连几句好话都不会说，跟你喝有什么意思？”
“我会点别的。”
陆绮笑了。她本性恣意张扬，笑起来颇有气势，就像要将世间所有她看得上眼的好东西全都收入囊中，一个都不能落下。她抓住郦自衡的手，牵着他，拖着他，引着他。
他们离开宴饮场所，向别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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