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事。
林间晨露未晞,天光初破晓。
群山还浸在沉郁的靛蓝色调里,陈青已悄然起身。
山间浓白的雾气濡湿了他的额发,他却浑不在意,只循着记忆中的水汽方向,拨开沾满露水的灌木,朝溪流走去。
这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纵使穿越三载,踏入这光怪陆离的修真界,某些属于“现代人”的固执仍烙印在骨子里。
他需要梳洗来唤醒自己,也是提醒。
聂问之化作的发簪在他髻间微不可察地一动,冰冷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被打扰的不悦:“一张最低等的清身符便能涤荡尘垢,偏你要如此麻烦。”
陈青正蹲在溪边,双手掬起一捧刺骨的溪水,闻言动作未停,只轻声解释:“符箓再好,终究不如活水洗脸醒神。”他顿了顿,将涌到嘴边的、关于“家乡”、“习惯”之类的心事咽了回去,转而扯了个更实际的缘由,“再者清身符我而言,终究奢侈。我的家境,聂前辈应是知晓的。”
溪水潺潺,寒意顺着指尖蔓延。
他垂眸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在这动辄闭关百年、腾云驾雾的修真界,坚持用冷水洗漱,或许是他对那个已然遥远的、属于“陈青”而非“天灵峰弟子”的身份,最后一点笨拙的坚守,是他微不足道却不容玷污的反抗。
聂问之嗤笑一声,并未深究这说辞下的暗涌:“倒是节俭得紧。”
他活过漫长岁月,见过太多修士为求便捷舍弃“无用”的习惯,似陈青这般执着于凡俗琐事的,实属异数。
只当这是小门小派弟子资源匮乏养成的习性,未作他想。
陈青也不再言语,专注地清洗。
溪水清冽,可见水底卵石圆润,几尾通体青碧、鳞片在渐亮天光下流转变幻彩光的游鱼悠然摆尾。
他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兽医的本能夹杂着对“食材”的考量悄然苏醒。
这鱼肥美异常,若能捉上一条……
“趁早收了这念头。”聂问之的声音冷水般泼下,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此乃‘陵鱼’,看似温顺,一旦遇险,顷刻便能化作巨兽,生撕虎豹不在话下。你这细胳膊细腿,不够它塞牙缝的。”
话音未落,却见陈青已眼疾手快地用随手折来的坚韧藤蔓编了个简易鱼篓,手腕一抖,竟精准地套住了一尾最为肥硕的青鱼。
青鱼的鳞片在光照下流光溢彩,好不美妙。
几乎在鱼篓离水的瞬间,异变陡生。
平静溪面轰然炸开,一道巨大水柱冲天而起,挟着沛然巨力将陈青狠狠掀飞数尺。
他手中鱼篓脱手,那尾青鱼在空中以极美的弧度越出,轻易便挣脱束缚落回水中,一溜烟便消失无踪。
而原本清澈的溪流中央,赫然出现一头庞然巨物。
形似巨鲵却覆盖着坚硬骨甲,四肢粗壮如柱,利爪闪着寒光,头颅狰狞,发出沉闷如雷的低吼,正是现出部分本相的陵鱼!
陈青摔在草地上,第一反应却不是检查自身伤势,反而双眼放光,充满惊叹乃至喜爱地望向那凶暴巨鱼,甚至下意识想伸手去触摸那奇特的骨甲。
“疯子!退开!”聂问之厉声喝道。
剑光乍现,玄色发簪化作流光,聂问之剑身显现,凛冽剑气如雨点般泼洒向陵鱼周身关节、眼睑等脆弱之处。
他剑势老辣,意在牵制而非击杀,但那陵鱼吃痛,凶性大发,咆哮着甩动巨尾,扫得岸边乱石崩飞。
“聂前辈剑下留情!”
陈青见状急忙高喊,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过错在我,是我不明就里先冒犯了它的领地。它此举不过是为了护佑自身与……它腹中的众子。将其就此斩杀这杀孽太重,于您修行亦有碍,还请剑下留情!”
聂问之剑势一滞,剑气悬停于陵鱼额前寸许之地。
“你能看出它有孕?”他声音里透出惊疑。
神识扫过,那陵鱼气息暴烈,若非刻意探查,连他也一时未能察觉其体内孕育的微弱生机。
“它腹部圆隆远超常态,鳞甲间隙有特殊的孕纹,行动间亦多有顾忌。”
陈青快速解释,同时强忍气血翻涌,慢慢靠近受伤后匍匐在地、戒备低吼的陵鱼。
他尽可能收敛自身气息,调动起那点微薄的、却蕴含着奇异安抚力量的灵力,缓缓伸出手,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莫怕我们并无恶意,方才是我冒犯了让我帮你可好?”
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原本充满敌意的陵鱼,在陈青温和的灵力和话语中,狰狞之色渐消,低吼转为呜咽,巨大的头颅甚至微微蹭向陈青的手心,竟透出几分顺从与依赖。
聂问之悬停半空,剑身微震,显是内心极不平静。
陵鱼乃是上古异兽,性子最是暴烈难驯,即便幼崽也极难亲和人类。
这陈青,不过天灵峰一普通弟子,修为低微,何以能令凶悍陵鱼在受创后迅速放下戒备,甚至流露出亲近之意?
这小子身上的谜团正以不可控制的速度在增长。
聂问之心中疑窦丛生,对陈青的探究之意又深了一层。
这个看似朴拙的少年身上,或许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秘密。
陈青见陵鱼态度软化,心下稍安。
他仔细检查陵鱼被剑气所伤之处,好在聂问之下手极有分寸,多为皮外伤,未损及根本。
最严重的是腹部一道浅痕,怕是动了些胎气。
他凝神静气,将体内那丝微弱灵力运转至指尖,小心翼翼地覆在伤口附近。他没有疗伤功法,全凭一股本能,将心神沉浸其中,意念集中在那蓬勃的生命气息上,希冀能缓解其痛苦。
奇妙的是,随着他灵力的流转和心意的专注,那陵鱼伤口处的血竟真的缓缓止住,边缘甚至有极其细微的肉芽蠕动迹象。
陈青自己都未察觉,他此刻的眼神,与前世在兽医站全力救治受伤小动物时一般无二——专注、温和,带着对生命的尊重与怜爱。
这番景象落在聂问之“眼”中,更是惊诧。
这绝非普通炼气期弟子能做到的。
即便是专精疗愈的木系功法,也需相应法诀引导。
陈青这手法粗糙至极,却偏偏有效,那灵力中似乎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之气息,对生灵有着天然的亲和力。
“你从何处学得这等手段?”聂问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问题本身已显露出他的重视。
陈青正全神贯注,闻言头也不抬,随口道:“只是古籍上偶然看到的顺气、止痛的法子罢了,我也是第一次尝试,感觉应该这么做,看起来好像还挺奏效。”
他说的全是实话,在他自己看来,这不过是基于兽医经验的直觉反应,加上曾经研究过中兽医方面的知识,他手里没有西药,便只好靠中医理疗法来缓解陵鱼的不适,顶多加上一点接地气的修真法术辅助。
目前看来,好似不错。
“感觉?”
聂问之咀嚼着这两个字,剑身光华内敛,沉默下去。
类似的古籍他也曾翻阅过,通篇艰深晦涩。
只是靠古籍古法能达到此番成果,他固然不信。
若真是天生具备如此强大的生灵亲和力与治愈倾向,此子恐怕是木灵根,只是尚未觉醒或被正确引导。
这等体质,放在御兽大宗或丹鼎大派,都是要被抢破头的天才苗子,怎会埋没在天灵峰这等小地方,还被当作天赋平庸之辈?
看来,这趟送剑之旅,或许会比预想中有趣得多。
聂问之暗自思忖,或许不必急于回宗倒是可以再观察一番。
若此子真有过人之处,或可加以利用?
他心中,首次将陈青从“麻烦”的位置,稍稍向“或有价值的观察对象”偏移了几分。
陈青自是不知道聂问之瞬息间的思绪百转。
他忙活了好一阵,直到额角见汗,才松了口气,感觉那陵鱼的气息平稳了许多。
巨鱼温顺地伏在他身边,甚至用冰凉的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以示感谢。
“好了。”陈青拍了拍陵鱼巨大的脑袋,语气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快回深水去吧,安心孕育你的孩子。”
那陵鱼似懂非懂,又蹭了蹭他,这才缓缓挪动庞大的身躯,沉入溪流深处,消失不见。
陈青望着恢复平静的水面,擦了把汗,这才感觉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般酸痛,尤其是被震飞那一下,胸口还隐隐作痛。
他呲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筋骨,一回头,却见聂问之已变回发簪模样,静静悬在他面前。
“走吧。”
“聂前辈,可以再等我一会儿吗?”陈青试探着问。
发簪无声地落回他手中,意味着默许。
只见陈青哼哧哼哧的据断一截倒地的死木,忙活一阵后,在溪水旁立起一块写着“此地禁止捕鱼,违者后果自负”的牌子,空白处还画了一尾血盆大口的陵鱼,大显威风。
“大功告成。”他拍拍身上的木屑,“日后叨扰之人便会少些了,有空我再来看你们。”
聂问之曾想开口,问他为何不用灵符召唤傀儡动手,后来想起其家境情况也就闭了嘴。
等将簪子重新别好,辨明方向后,他们继续向南而行。
只是经过这一番折腾,他明显感觉腹中饥饿难耐。
原本还指望能捉条鱼果腹,如今看来是痴心妄想了。
他摸了摸储物袋里所剩无几的干粮,不由得叹了口气。修真界,果然不是那么好混的。
聂问之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并未作声。
他仍在回味方才陈青与陵鱼互动的那一幕。
那种近乎本能的、跨越种族的沟通与治愈能力,绝非寻常。
天灵峰……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门下藏着这样一块璞玉?
还是说,有意任其蒙尘?
一切皆是未知,而首要解决的确是……
“你肚子打鼓的声响吵到本座了。”
陈青努努鼻子,“人是铁饭是钢,我已经有半天没进食很快就要因为低血糖晕倒。聂前辈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懂。”
聂问之:“……”
碍于身份,他还真就只能装作不懂。毕竟现在是剑灵聂问之,而不是玄宗首席天下第一剑修聂云舟。
静默片刻,忽然指向东南方向,“三里外有片野果林。”
陈青怔了怔,眼底漾开笑意:“小的领命,这就去。”
晨光愈盛,将少年与剑灵的影子拉长。
聂问之注视着陈青的背影,玄簪上的蓝宝石流转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
或许这趟旅程,不会如他预想的那般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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