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
陈青卸下那副棺椁般笨重的万剑匣，顿觉身轻如燕，步履也轻快了不少。
然而，行走于山野小径之间，他总觉得四面八方有无形的视线黏着在自己身上，那种感觉并非直接的凝视，而是如同水滴渗入泥土，丝丝缕缕，无处不在，让他脊背微微发凉。
他刻意放缓步伐，眼角余光瞥向始终与自己保持着半臂距离、悬浮而行的聂问之。
那柄古剑周身流淌着淡淡的湛蓝光晕，剑柄处的宝石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却内敛的光芒，实在过于引人注目。
陈青斟酌着用词，打破了沉默：“那个……聂前辈，您有没有觉得……这一路上，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聂问之的剑身微不可察地偏转了一个角度，冰冷的声音直达脑海，言简意赅：“直言。”
短短两日的相处，已让他摸清了身边这个少年说话总喜欢绕点弯子的习惯。
“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咱们。”陈青压低声音，神情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郁郁葱葱的林木，“依我看，八成是冲您来的。”
“哦？何以见得？”聂问之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陈青清了清嗓子，开始分析，语气带着几分天灵峰弟子特有的务实：
“这不明摆着嘛,我们天灵峰是出了名的清贫，弟子们个个两袖清风。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恐怕就是怀里那几颗攒了半年才买来的下品止血散，加起来恐怕还不及您剑柄上那宝石的一丝碎末珍贵。这尾随之徒，无外乎求财或索命。我的命嘛，在这修真界如同草芥，不值几个钱。但您可就另当别论了……”
他铺垫了一大堆，最后图穷匕见，小心翼翼地提议：“所以，晚辈斗胆建议，您能不能……变得不那么显眼些？比如，缩小点儿？”伸指掐了个小弧度，模样颇为生动。
“我好把您妥善藏起来，免得被歹人觊觎，也省得咱们一路被不明不白地惦记着。”
他实在不喜这种被暗中窥视的感觉，即便那些目光的目标可能主要是身边这把过于华丽的剑，但作为同行者，他同样感到如芒在背。
聂问之沉默了片刻。
剑柄上的蓝宝石光泽流转，似乎在权衡。
最终，他轻哼一声，算是默许。
只见剑身光华内敛，周遭萦绕的淡淡灵压也随之消散，下一刻，那柄威风凛凛的古剑迅速缩小，化作一道流光，落入陈青摊开的掌心，变成了一柄仅有筷子长短、玲珑剔透的小剑。
“这样便不易察觉了。”陈青满意地点点头，将小剑揣进袖袋。
然而，聂问之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不妥。置于袋中，如同盲人夜行。把你头上那根碍眼的树枝换下来，本座需居于其上，方可随时洞察周遭。”
“树枝？”陈青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上那根朴素无华的木簪，心头掠过一丝不满。那可是他省吃俭用，花了整整十块下品灵石才在坊市淘来的青冈木簪，虽不是什么灵器，但木质坚实，样式也简洁利落，他颇为喜欢。
但碍于聂问之深不可测的修为和眼下潜在的危机，他只能将这小小的不满咽回肚子里，默默将木簪取下，小心收好。
只见掌心那柄小剑再度泛起微光，形态随之改变，眨眼间，化作了一支通体玄黑、材质似玉非玉、样式古朴无华的发簪。
只是簪头原本剑柄宝石的位置，依旧镶嵌着一颗微缩版、仅有黄豆大小、却依旧难掩其璀璨本质的蓝色晶石。
“这……”陈青看着掌心这支分量不轻的发簪，有些犹豫，最后还是乖乖将其换上。
出乎聂问之的意料，预想中陈青会被这“发簪”的重量带得一个趔趄、甚或出丑的场景并未出现。
那重达百斤的发簪落入陈青手中，竟似寻常之物一般，只见他手腕稳健，动作流畅，轻轻巧巧地便将玄色发簪别入了浓密的发间，除了发髻微微沉了一沉外，竟无半分异样。
这一幕，让神识附着于发簪上的聂问之心中微动。
此子体魄之强健，远非其表现出来的炼气期修为可比。
天灵峰一个普通内门弟子，竟有如此根基？
他原本只是应宗主嘱托，前去天灵峰寻此子将人带回玄宗。初时，还觉得宗主小事大办，怎须他亲自来办。
至此，想要一探究竟的心思已动。
陈青自是不知道聂问之心中的波澜。
发簪戴上后，除了头皮承受着不容忽视的重量压迫，提醒着他头上顶着的并非凡物外，倒也没有其他不适。
只是这重量迫使他不得不时刻挺直脊梁，倒阴差阳错地改善了几分他因常年劳作而微驼的体态，看上去竟多了几分挺拔之气。
他调整呼吸，继续迈步向南而行。
有了“发簪”形态的聂问之作为耳目，陈青感觉安心了不少。
聂问之的神识远比他自己那点可怜的灵觉要敏锐广阔得多，方圆数里内的风吹草动，恐怕都难逃其感知。
这也让陈青有机会更细致地观察沿途的景物。
他本是经验丰富的兽医师，猝死于007的压迫之下，待回神已身陷修真世界。
作为职业素养，他对生灵的气息、状态有着职业性的敏感。
一路行来，他注意到越是往南，周遭山林间的生灵似乎越是活跃，但这种活跃之中，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鸟鸣声不似北方那般清越悠长，反而显得有些短促急切。
偶尔惊起的走兽，奔逃的速度也似乎更快些。
甚至一些低阶的灵草，叶片也微微卷曲，仿佛在畏惧着什么。
“聂前辈，”陈青忍不住以微弱的灵识尝试与发簪沟通，“您有没有觉得，这南边的生灵，似乎都有些……不安？”
聂问之的声音隔了片刻才淡淡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你的感知倒算敏锐。此地灵气流向确有细微异常，隐含燥意，非比寻常。应是前方有变，或有机缘，或有险阻。小心行事。”
连聂问之都说了“小心”，陈青顿时更加警惕起来。
他不再仅仅依靠肉眼观察，开始尝试调动体内那缕微弱得可怜的灵力，模仿着前世作为兽医时“望、闻、问、切”的本事，去感知周围环境的“生机”与“病气”。
在他独特的视角下，周围的林木、草石、乃至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仿佛呈现出一种细微的“脉动”。
大部分区域的脉动是平稳、柔和的，呈现出健康的淡绿色光晕。
然而，正如他所察觉的那样，越往南，这种光晕中便开始掺杂进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跃动不宁的赤色丝线，如同健康的肌体下潜伏的轻微炎症。
这种对生机近乎本能的洞察力，是他前世作为顶尖兽医积累下的宝贵财富，穿越之后，似乎也与这具身体一同带来了这个世界，并在这种灵力感知下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放大。
他不敢确定这能力在修真界算是什么水平，但至少在此刻，为他提供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预警。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
陈青不敢在夜间赶路，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崖凹陷处，准备歇息。
他熟练地收集干柴，生起一小堆篝火，又从储物袋里取出硬邦邦的干粮，就着水囊里的清水慢慢啃着。
“聂前辈，来点？”
如他所料，并未得到回应。
也是，剑灵非人非兽，自然无需像人般进食。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带着几分疲惫的脸，也映照着发间那支玄色发簪。
聂问之始终沉默，仿佛真的只是一件死物。
但陈青能感觉到，一股微弱却持续的神识之力以自身为中心，如同水波般向四周缓缓扩散，警戒着黑暗中的一切。
这种无声的守护，让身处陌生荒野、前途未卜的陈青，心中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聂前辈，”陈青望着噼啪作响的火堆，忽然轻声问道，“您说，那些被我不小心召来的灵器，它们的主人此时会不会很着急？”
聂问之的声音依旧平淡：“修真之人，灵器如同手足，骤然失落，自是心焦。”
陈青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愧疚：“那我得再走快些，早点把东西还给人家才好。”他虽然怕麻烦，怕危险，但基本的责任心还是有的。
这无妄之灾因他而起，他不想牵连天灵峰，也不愿让那些失去灵器的修士们平白担忧。
聂问之没有立刻回话。
蓝宝石在火光映照下，流淌着温暖的光泽。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响起，似乎比平时少了几分冷硬：“你有此心便不算辱没‘修士’二字。休息吧，明日还需赶路。”
陈青点点头，靠着山壁，裹紧身上单薄的衣物，闭上了眼睛。
身体的疲惫很快袭来，但他脑中却思绪纷杂。
穿越三年的平静生活被彻底打破，未来的路途充满未知。
身边这个来历神秘、脾气似乎不太好的剑灵，前方可能存在的跟踪者与未知的变故，还有归还灵剑的责任。
一切都像沉重的担子压在他心上。
但不知为何，想到头上那支重得要命、却也在默默提供着庇护的发簪，他纷乱的心绪又渐渐平复下来。
无论如何，既来之则安之，先活下去才能谈其他。
带着这样的念头，他终于在篝火的暖意和聂问之无形神识的守护下，沉沉睡去。
夜色渐深，山林寂静。
唯有篝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
玄色发簪上的蓝宝石，在黑暗中散发着极其微弱、却恒定不息的光芒，如同夜空中最遥远却最坚定的一颗星辰，静静守护着少年的安眠。
远方的黑暗中，似乎真的有细微的异响掠过，但尚未靠近这片小小的营地，便被一股无形的、凌厉的剑意悄然逼退，消弭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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