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木兰熏香淡淡,却是要焚尽所有藏污纳垢。
有个瞬间,偌大的书房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面前的少年发丝凌乱,面上还有白日里尚未擦去的血渍。而那双乌瞳却亮的惊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似是裹挟着命运的咆哮,向他翻涌而来。
一字一句,砸在了裴善达的心间。
他忽的想起了自己的弱冠之年。
正值前朝哀鸿遍野、人将相食,而他只是地主家里的一个小长工,日夜耕作,只为了妹妹一口吃食。
可天不遂人愿,唯一的妹妹染上了风寒,走投无路之际他跪在了地主面前,不停地磕头祈求对方可以提前赊一些工钱给妹妹买药。
然而他磕的头破血流的时候,却只得到了对方的一句,“滚,别脏了我的鞋底。”
那鞋子他曾听地主和人炫耀过,蜀锦吴绫,价值千金。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可以这么大。
他的人生只想要一口饭,一点救命的药。
最后他不仅没有赊到工钱,还因为怕传染而被地主扔出了府邸。可是他并没有死心,看着妹妹滚烫的脸庞,他去求平日里“爱民如子”的知府大人,
可是这府门门槛太高,他进不去......
暴雨中他执意在知府外跪着,突然见到自家隔壁的婶子急急跑来,“达子,你妹妹她......”,说着眼眶通红哽咽道,“她......她刚刚去了,她拜托我转告你的最后一句话是,”
“哥哥,我对不起你。”
轰隆隆一声,暴雨滂沱。
他好像一下子听不见外界所有的声音了,那眼里闪烁着二十余年的光忽然熄灭。
......
后来,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竟真跟着李明瑞、燕安随、云枕书三人,一笔一墨,一刀一枪,劈开了这腐朽王朝。
李明瑞也就是当今圣上,燕安随是唯一的异性王安王,云枕书致仕成为青山书院的山长,而自己,则成为了大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
但他所求,为民发声,为民请愿。
今生今世,此志不改。
书房内的木兰熏香先是浅淡,此时竟愈发浓烈了。时至今日,裴善达看着这尔虞我诈、风云变幻的朝堂,他和李明瑞、燕安随、云枕书都已不再是当日一无所有却志同道合的穷小子了。
圣上多疑,在富贵权势中早已忘却了本心,又不忍丁点权力落于他人之手。
有的人只可共苦,却不能同甘。因此自己和燕安随虽是开国功臣,却也是越发步履艰难了。
然而看着这日渐腐朽的大裕,他依然不断地进言献策,用自己的势力与那些人周旋,可终究还是势单力薄了些。
朝堂上的人,都是满口仁爱道义,做的却尽是肮脏苟且。
他雷霆手段,洗清了不少贪官污吏,却因此遭到了圣上的忌惮。
但他,不会放弃。
裴善达望向眼前跪着的少年,蓦的出声,“起来吧。明日起你就同裴砚声一道入青山书院就读吧。”
“但你要记住今日说的话,倘若他日忘却之志鱼肉百姓,”裴善达斟了一杯温茶,一仰而尽,又忽的往地上的青砖砸去,玉白茶盏四分五裂。
“那我定让你如同此盏。”
贺玺轻轻一笑,站起身来看着眼前为了大裕已经头发花白的老人,郑重地开口,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也是我的承诺。”
银香炉里的熏香燃得正旺,那馥郁的木兰香气浓得都快要溢了出来,多年宦海浮沉,裴善达也自认识人无数,可看着面前的少年负手而立,眉目间浑然是不作伪的赤忱和坚定。
他突然很想看看,这个现在还像一粒石子一样微弱的少年,被扔进深不见底的大裕究竟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他的心底泛起一丝希冀,又如同在暗夜中看到一点灯火。
或许,真的可以后继有人了。
于是,裴善达拂了拂衣袖,从筒内抽出一支平日里用惯了的笔,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他将写好的信笺封好后递给了贺玺,
“这是青山书院的推荐信,你明日把这封信交给山长,他会安排好你读书的事宜。”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道,“柳今朝可知你是女儿郎?”
贺玺沉默了片刻,“知道。”
“那你又该如何呢?”
“先下手为强。”贺玺平静地好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一样,“既然裴相能查到那起放火案,那便知道我与他早已情分了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好,有魄力。”
裴善达斟了两杯温茶,“你之前留下的破绽我可以帮你处理掉,只是若有一日东窗事发。”
贺玺恭敬地一揖,“本就是我欺瞒裴府在先,裴家上下全不知情。”
裴善达满意地看向少年,刚柔并济,闻弦歌而知雅意,是个官场上的好苗子。
这么多年来,他看过太多心有抱负之人迷失在功名利禄之中,又有多少刚正不阿之人折戟沉沙。
希望眼前这个少年,可不要让他失望了。
东方渐明,是拂晓时分的第一缕曦光照进了沉寂的书房,这夜竟是即将过去。
裴善达走上前去,将手中的温茶递了一杯给贺玺,“那我便在此祝你金榜题名。”
“贺某定不负裴相所望。”
炉内的熏香终于燃尽,少年接过茶盏,一饮而下,
“这一杯,敬苍天,敬百姓,敬这初心不负。”
——
鹅黄拂晓,弄烟袅袅。
从裴府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寅时将过,贺玺想着卯时便要随裴砚声去青山书院读书,便索性倚靠在院子里的假山上欣赏湖光山色。
渐渐地云蒸霞蔚,天色亮起。贺玺回到自己的小院收拾完入学要带的纸、笔、衣物等等,便来到了裴砚声的院门外,轻扣门扉。
本以为裴砚声昨日有惊无险了一天,想必晚上睡得昏沉,这门怕是有些工夫才能打开。
不料,她刚刚扣响,大门便一下子被人打开。
裴砚声探出一个脑袋,一见是贺玺,连忙激动地整个身子都窜了出来,“喜哥,你没事了吧!”
见贺玺颔了颔首,才忽的松了口气,扑上来想要抱住他心里认定的好兄弟,“吓死我了,我一晚上都没睡觉,只管盯着我祖父的书房,万一你半路被人押出来杖刑,我也好立刻冲上来救你。”
见状,贺玺不经意地闪到一边,只用手揉了揉裴砚声的脑袋,柔声道,“走吧!我的乖徒儿!咱们一起上学去!裴相已经允了我同你一道去读书。”
“太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了!”,说着又想起啥,脸刷的耷拉下来,愁眉苦脸道,“啊?祖父可真是心狠,我们今天还要去书院啊,我还想着和夫子告假一天呢!”
贺玺从背后掏出一盒木头匣子,“打开瞧瞧!”
裴砚声将上面精巧的搭扣一旋,只见香味扑鼻,俨然是十个梅花状的白糕,一看就是刚出炉的,还冒着热气。
“这是我娘亲早上亲手做的梅花糕”,说着,贺玺抬起眼眸看向裴砚声,眼里带着几分浅淡又真切的笑意,“谢谢你,裴小侯爷。”
其实外人眼中的贺玺总是清清冷冷的,是端方有礼却带着疏离的,又或是那不达眼底的笑意,就如同她和裴砚声春水阁初见时的那般。
而此时此刻,贺玺眼中的笑意真真切切犹如冰雪初融,又好似带着春潮微涌,令人沉醉。
裴砚声的眼睛都看直了,自己的好兄弟怎么这么好看,心里想着却不料嘴上直接说了出来。贺玺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促狭地问道,
“那和你的沈二表哥比呢?”
说完才察觉到不妥,敛下目光,握拳掩鼻,假意轻咳了一下,从匣子里拿出一个梅花糕就要递给裴砚声,“这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裴砚声愣愣的,还在认真思索喜哥和沈二哥到底谁更好看,可是真的很难说谁更胜一筹耶。见梅花糕送到眼前,他灵机一动,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难分伯仲,一对璧人啊!”
贺玺脸刷的涨红了,她掩饰地咆哮起来,“裴砚声,不准乱用成语。”
电光火石之间裴砚声想起上次的对话,他赶忙咬下一口糕点躲到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喜哥你别生气嘛,我记吃不记打,以后多吃几块糕饼就好了。”
春风乍起,吹皱一池碧波。
贺玺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忽然目光清透而认真地伸出手,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贺喜儿,不叫喜何。”
裴砚声怔愣了半晌,连喉咙里的糕饼都忘了吞咽,良久他仿佛脑补了什么,眼角流出几滴清泪,他一把上去抱住贺玺,呜咽道,
“喜哥,原来你比我之前想的还要苦哇!”
贺玺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个反应,“你......你不怪我欺骗你吗?”
裴砚声蹭着贺玺的衣袖抹了把眼泪,“喜哥,你和贺姨两人风餐宿露四海为家一定吃了不少苦,说不定还有什么歹人追杀,不然你那日带我逃出去时不会这么熟练,就好像已经经历了无数回。”
他抬起红红的眼眶,“当时我和你还不熟,防人之心不可无。我都懂得。”
说完,又接着道,“不过我们现在可是过命的好兄弟了,你还有啥瞒着我吗?”
贺玺沉默了一瞬,“有,事关生死,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她认真地开口,“他日待尘埃落定,我定如数向裴弟道来。”
不是裴砚声,不是裴小少爷,是裴弟,是她也在心里认定的好兄弟。
春风拂面,吹的枝头桃花簌簌地落下。
四目相对,两人忽的都笑了出来。虽然没有言语,可是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少年人的情谊,是春日里的把酒言欢,是千钧一发时的舍身相救,是强忍着困意将对方性命系于己身,又或是几块梅花糕、一片捧出来的真心......
太多太多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