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的病不见好转,来的郎中都无计可施,小佛堂里香火不断,来的僧道更是一波接着一波。
人啊!在绝望的时候大约都会寄托于神佛,求上苍垂怜。以为供奉了足够多的香火就会得到逆天改命的机会,若如此行得通,就休论“众生平等”四个字。
“不如就送三哥儿去风清观吧。”
秦夫人对着菩萨像又磕了一个头,似是下定了决心。
柳三公子是连夜被送去的风清观,刚刚落过雨的山路不好走,一路泥泞颠簸。
马车曾被困在半道,只听见一个沧桑的声音,诡异地吊着嗓子咿咿呀呀唱了几句:
“世态纷纭,半生尘里朱颜老;拂衣不早,看罢傀儡闹。恸哭穷途,又发哄堂笑。都休了,玉壶琼岛,万古愁人少。”①
“夜半山上怎么会有人唱戏?”庆芳将头伸出窗外探望,原是个酒蒙子,继而说道:“真是晦气,到哪都有唱戏的。”
庆芳坐在车里,瞥了正闭着双眼默诵经文的秦夫人一眼,很识时务地咒骂了几句那个酒蒙子。
酒蒙子也很识时务地再也没出现了。
云姨娘却依旧在天不亮吊嗓,最近更是愈发频繁,频繁到柳老爷隔着院子破口大骂起来。
“真是疯女人!”
连翘说的流言他听得真真切切,可也怕个万一,万一只是流言,万一那疯女人肚子里是他的孩子呢?他预备晾上一阵子,看看她会不会去夜会那个奸夫?
他朝牡丹亭吐了口唾沫,真希望赶紧孩子落地,又或者那个奸夫早日出现,好叫他两个一道捉了。
柳老爷觉着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个疯女人了,又委屈地缩进项姨娘的怀里。
可越是晾着,云姨娘就越疯,她嗓子已经劈得不成样子,依旧天天站在简陋的戏台子上练功,不停地咿咿呀呀唱着,就好像她根本不累似的。
那些流言蜚语她怎么可能听不见?玉屏都连夜逃回了庄子上找她那双卖女儿的爹娘去了。
她云九娘敢作敢当,她就是偷了汉子,她就是怀了野种,如何?能奈她何?大不了心一横,投江去了。
院里那些小丫头,小厮乘早跑了好,免得受她牵连。
只是可惜她肚子里苦命的孩子。
“孩子,这辈子是你运道不好,投在我肚子里。下辈子为娘给你当牛做马。你若是不甘心,就化作厉鬼缠着那个姓柳的,生生世世别放过。”云姨娘轻抚着她的将将显怀的孕肚,眼神温和与平日里泼辣狠劲完全不同。
她年轻貌美时,柳老爷贪图美色,甜言蜜语哄着。年老色衰了就嫌弃了,张嘴说话都是错的。
谁还记得她住的是牡丹亭?谁还记得她的拿手好戏是《游园惊梦》?谁还记得她是杜丽娘?
既然都不记得,倒要叫他们一个个都记得,反正这事儿若是败露也是活不长了。既都不许她唱,她更要唱得痛痛快快,唱到所有人都听见,所有人都记得。
“最近找了戏班子么?”宁华已经在屋子里闷了几天一言不发,难得开口也是问起是谁在唱戏。
秋雁回道:“是云姨娘。”
“唱的真好。”
宁华想去看看,拉着秋雁绕进了牡丹亭。只见那些破烂木头搭的戏台子上,云姨娘身着戏服素面朝天。
九娘只当时来了散客,没管她,继续在台上唱着。
院里大约打扫的人少了,倒显得有些杂乱,一副破败之景倒与台上的半老徐娘相得益彰。
唱到精彩处,宁华还会喝彩、鼓掌。这是她这些日子最鲜活的时候。秋雁心里惴惴不安,几次欲语还休想拉住宁华但都被挡了回去。
“秋雁,你若是没事儿去找人说说闲话吧。”
什么闲话不闲话的!秋雁急得原地乱转。
玉屏也走了,牡丹亭里大部分下人都跑了,谁都怕惹上事儿,偏她这位主子剑走偏锋,这回倒是爱上凑热闹了。平日里如何如何训她,如今自己上赶着往火坑里跳。
秋雁忽地跪下,苦苦求着:“姨娘,咱回去吧,算奴婢求您。”
宁华瞧她的可怜样儿也就心软答应了。
算了,都算了。
回金兰院路上,秋雁又絮絮叨叨了一路,诸如柳老爷年轻时爱听戏,如今更爱诗词歌赋之类的云云。
宁华走了一路也没听进去,路过湖心亭又看了沈先生在教书。她远远望着,竹帘被风轻挑,若影若现的一个个圆脑袋在低头温书,又见回金兰院的夹道又窄又长。
她忽然理解了石榴居的小佛堂,牡丹亭的戏台子。
金兰院里也不知从何时起多了个盆景园。
秦夫人从风清观回来了,柳二作为唯一的儿子自然要在门口迎,他毕恭毕敬地伸出手准备搀扶着自己的嫡母,也是第一次伸出手却被悬在半空许久。
不领情也是应当的。柳二倒也没那么矫情。
秦夫人自打这回从风清观回来,人比之前都精神了不少,听说是柳三一到风清观病就好了,听真人意思是再调养一些时日便可与正常人无异。
这对柳家而言是天大的喜事儿,柳老爷听后也是连着几夜宿在石榴居,还说要改日亲自去风清观瞧瞧柳三。
夫妻俩时隔近二十年难得卧在同一张床上,两人说完柳三便陷入沉寂,双双看着头顶绣着石榴花锦帐,一夜无话。
风清观的神奇之处在柳家传开,柳二又面临被“打入冷宫”的境地,柳二几次去书房都被柳老爷寻了托词婉拒,北院又开始冷清了起来。
玉兰从厨房拿的菜又素了一些,她说天热,吃些清淡的开胃。
柳二又不傻,坐在桌前看着窗外院子花团锦簇一片开始渐渐凋零,心里一团刚刚燃起的火又成一缕青烟,没了气息。
玉兰站在小圆桌前已布好了菜,她笑着但脖子上汗涔涔一片,悄悄拿帕子擦着。
柳二示意自己不饿让玉兰先休息去。自己待玉兰走后才走到小圆桌前尝试端起碗。
他的左手愈发没有力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个残废。
等玉兰听见屋子里叮呤咣啷的声音再匆匆进屋时,已是一地狼籍,只有柳二端坐在小圆桌前,他面色苍白垂着左臂,血顺着左手流了一地。
就像玉兰刚进北院时那样。
玉兰看着眼前场景又是一阵眩晕,闻见血腥味儿更是没忍住犯恶心。她赶紧出门缓缓,还叫住包福让他赶紧去找大夫。
“连你也觉得我没用了么?”柳二眼下一片青黑,双眼泛红哀怨地看着玉兰。
又说糊涂话!玉兰心里骂了几句。强忍着恶心与眩晕替柳二简单包扎了一下,血肉模糊的手腕甚至能看见筋肉与骨骼。
玉兰说不出话,心里只有心疼和怨恨。
心疼柳二的处境,心疼柳二的伤痛,又怨恨他经不起风浪,不爱惜自己。
“你以为你这样柳老爷能心疼你么?”玉兰站起身就给了柳二一巴掌。
柳二被打懵了,拿右手捂着左脸,愣在原地。
也是,只有那个没心没肺的男人根本不会心疼他,不然也会扔在北院任由他自生自灭。
柳二忽然笑了起来,转而又抬眼看见玉兰湿润的双眼,心被揪起一片。
“你自己不心疼自己也就罢了,可我心疼你。”玉兰抽了抽鼻子,咽了下喉咙口干涩的血腥气,又哽咽道,“说什么屋里只有清白、非春。我瞧着你眼里只有你自己。”
听见玉兰的哭腔,柳二心头一怔,想抱住玉兰却被推开。
“都是血,少碰我。”玉兰抹了一把眼泪把头别过去,珍珠坠子还在耳垂上晃悠着。
“我答应你,今后再不做这样的事儿。”柳二提起右手的衣袖轻轻替玉兰擦拭着脸上的眼泪,“别哭了,今后都不会了。即使没人心疼我,我也不做这样的傻事了。”
“那就下不为例。”
玉兰见包福带着郎中跌跌撞撞地来了,擦了眼泪往后退了几步。
石榴居里,传芳给秦夫人捏着肩,说起:“北院那位又伤了手,叫了郎中。”
秦夫人浅尝着手中茶碗中的茶,没说话,似是心情很好的样子,闭眼继续听着。
“范姨娘最近爱往牡丹亭跑。”传芳继续说道。
“叫她少去,没事儿来我这坐坐。”空茶碗往桌上一放,边上的小侍女又添满一盏。
传芳将话带到了金兰院,金兰院那位神情麻木地应了。之后的日子里她又每日在石榴居里坐着,一坐就是一天也不说话。
自从柳三去了风清观,小佛堂除了清晨上香就很少开了。秦夫人的气色也比之前好一些,话也比先前多了一些,宁华倒是显得像霜打的茄子,只会应几句话,别的再也不多说了。
秋雁着急,以为是自家主子中了邪,四处托人找法子,还偷偷往宁华喝的茶水里放过香灰,可一切法子试了都是无用。
天空上零星几点黑影掠过,一团团云烧得通红。
宁华就日复一日伸长脖子望着天、摆弄摆弄那些松、柏。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一天比一天消瘦、麻木。
鸡鸣破晓,牡丹亭的戏台上又在演一出活色生香的戏。
马房的马夫送完柳三已回来几天,许久不见云姨娘心里也是怪想的。瞧见牡丹亭里人越发少,胆也越发大,翻墙进院更是轻车熟路。
云姨娘也不藏着掖着,门户大开等着人来。
“死鬼,现如今胆倒肥。也不怕老爷知道?”云姨娘娇嗔地推了一把马夫,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俺这辈子也值了。”
“那你别后悔。”
黑夜里,柳老爷带着人高举火把围剿了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②
这是云九娘唱的最后两句,后头日子便归于往常的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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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引用自《桃花扇》中《余韵》选段。
②引用自昆曲《牡丹亭》中《游园惊梦》皂罗袍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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