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里云姨娘的声儿没断过,与之一墙之隔的香草园那位听烦了。柳老爷只不咸不淡说一句:“莫搭理,疯女人罢了,肚子里有柳家的种,你忍一下吧。”
柳家子嗣不算多,旁支都陆续凋零,只剩下柳老爷一支。偏偏嫡出的柳三是个病秧子,到如今只能扶持那个扬州带回来的私生子。
项姨娘是个小意温柔又懂事的,柳老爷让忍,她就忍下了。
她忍了,可她的侍女要替她鸣不平。
柳老爷还没出香草园的门,就听见连翘说起:“大家都传云姨娘肚子里的不是……”
连翘话未说完就被项姨娘打断,柳老爷瞪大双眼回过身指着连翘呵斥:“继续说!”
蜻蜓低空盘旋,玉兰眼看是要落雨了,收了衣服往回跑。
“玉兰姐姐……”
不知道谁叫住了玉兰,玉兰四周观望了一圈才瞧见藏在角落阴影里的玉屏。
“姐姐,能不能通融下让我去北院?”玉屏拉住了玉兰的手,往手里塞了个绣了金线的荷包,掂量一下,就知道里头不少。
“云姨娘打你了?”玉兰想着上回她好意看望玉屏却被羞辱一番自然也没个好脸色。
“没,姐姐待我好,就是想跟着姐姐做事儿。”玉屏笑得甜,两个梨涡浅浅缀在嘴角。
现在一口一个好姐姐了?玉兰嗤笑一声,只说:“这事儿我做不了主,玉屏妹妹另寻高明吧。”
她将荷包塞回玉屏手中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好姐姐,求你了。”
玉屏不死心跪在地上拉住玉兰的衣角,两眼泪汪汪,一副楚楚可怜样儿看着玉兰。玉兰也被弄得一头雾水让玉屏赶紧起来,被人看见了不好。
可玉屏偏偏不起来,她歪着头,泪眼婆娑哀求着:“姐姐救命。”
“救什么救!北院什么时候轮到玉兰做主了?”海棠见状将玉兰拉在身后,她本就生得人高马大,宛如一道墙横在二人之中。
“这位姐姐,您要是能做主,救救我吧。”玉屏换了个人抓衣角,依旧苦苦哀求。
“北院自然是二公子做主,你若诚心想来,咱们去见主子。”
海棠这话一出,玉屏更是哭得泣不成声:“不成的,现在跑不了了。”
“云姨娘那怎么了?”玉兰从海棠身后探出个脑袋问道。
“连翘那个小贱人诚心说漏了嘴……我怕是老爷不放过咱牡丹亭的。求姐姐们看在昔日共事一场的份上救妹妹一命。”她双手将荷包递上,又继续哀求道:“姐姐们要是嫌不够多,我屋里还有别的,你们尽管挑。”
玉兰与海棠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虽说之前有过节但也不想见死不救,说到底玉兰心里生出一些愧疚,总觉得是当初在传芳姑姑那留的字据害了云姨娘和院里的人。
“你先回去,我们想想法子。二公子性子孤僻,我们也拿不准。”
“不行的。万一老爷不讲证据,今儿就……”
“那云姨娘那怎么交代?”海棠打断道。
“就说二公子非要把我要去!如何?”
如何?
“不如何。”柳二脸色铁青端坐在书案前看着玉兰。
“二公子就当做善事。”玉兰讨好似的端上一盏参茶,“今儿公子读书辛苦了,喝点参茶补补。”
柳二看着玉兰双手举过头顶的参茶,心里一软。长叹一口气,最后接过参茶喝了一口:“她爹娘在庄子上?”
“是。”
“让她去庄子上看看爹娘,避一避。”
“庄子上苦,她当年千辛万苦从庄子上来的宅子,怕是……”玉兰话没说完,看柳二脸色又黑了几层就不敢再说话了。
“没法子了,告诉她吃苦和保命只能选一个。”
柳二把人背过去不再看她。
他气她不分轻重,不懂得明哲保身,气她因为这种事情卑躬屈膝来求自己,气她不懂他,她的虫儿不懂他。
“玉兰,你瞧着我不近人情么?”
柳二背对玉兰负手而立。
玉兰看不清他的表情,咬着嘴唇踟蹰着不敢说话,沉默良久后,一道惊雷恰到好处地劈在此时,一场酝酿许久的雨痛痛快快落了下来。
没等到答案的柳二无奈地转过身看了玉兰一眼,看着她规规矩矩站在原地。
罢了,或许在玉兰眼里他只是一个主子。
“外头雨大你打算撑伞回去?”
玉兰点点头。
没想到柳二却指了指边上的软榻,说:“等雨停再走吧,柜子里香料你自己挑,书架里书你也自己挑。现在回去会受风寒的。”
玉兰瞧着石臼里的伞,又瞧了瞧软榻,竟然鬼使神差般的坐在了软榻上。蹑手蹑脚地挪了挪位置,一想到柳二平时日日夜夜卧在塌上,两颊又不自觉得红了起来,又想到了那一夜柳二意味不明的“喜欢”二字,想到那个檀木匣子里的一对珍珠耳坠。
“二公子,你要不要再教教奴婢写字?”她红着脸,垂着眸看着地上的水渍,嗫嚅着问道。
柳二笑了,研墨让玉兰过来。
玉兰的字不再是歪歪扭扭不成形的样子,只是称不上好看。
柳二找了一本字帖,依旧像之前那样站在玉兰身后,扶着她的衣袖一笔一画在纸上运作。
其实他的字也不算好,窗外雨水飘洒晕开宣纸上的墨迹。
“我们再写一张吧。”
“好。”玉兰小声点头,耳垂上的珍珠坠子一晃一晃,屋里灯光昏暗,珍珠的光泽格外温润亮眼,映衬着她毛茸茸的双颊。
“喜欢么?”柳二看得失神,笔尖在纸上停滞晕成一团,“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多送你些。”
柳二靠得太近,气息在她耳边吞吐,耳尖已红得沁血,珍珠带着凉意有意无意蹭着滚烫的双颊。玉兰脑子已经化成一团浆糊,无法正常思考,只得被牵着鼻子走,柳二说什么应什么。
窗外雨水洋洋洒洒下了好久,久到玉兰已不知道写了第几页字,久到雨水已渐渐变得朦胧。
玉兰见柳二没有停下的意思,也假装没有看见屋檐下逐渐变小的雨水,也假装不知在做什么,她的眼前只有那一张宣纸,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她与二公子的名字。
她只是一个侍女,柳二是柳家的公子,不出意外是要继承家产的,日后的柳家家主。玉兰自知身份相差悬殊,故作糊涂贪恋短暂的相依,她不想成为云姨娘,也不想成为秦夫人,她不想从一个笼子跳进另一个笼子。
柳二如今待她算是不错,也仅仅只是不错,她似乎想要的更多。
她看向柳二,他的侧脸很好看,鼻梁高挺,嘴唇凉薄,锋利得像拿小刀雕琢出的轮廓。
他的娘亲一定生的很好看吧?玉兰心里这样暗暗猜测,因为柳老爷生的一般。
听说柳二生在扬州的船上,那同她并无分别。
那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为何他能是柳家的公子?而她只是个侍女?
如若她也是个爷们儿,能传宗接代的,是不是她爹就会与她相认?她娘也不会只有一张草席躺在公堂之上。
玉兰心有不忿,心有不甘。
起心动念之间,手中握笔的力道也忽然大了几分,在纸上划下势如破竹的一笔。
“专心一些。”柳二轻声教导着。
玉兰转过头,耳垂上的珍珠又轻轻蹭到了她的脸颊,叫她忽然间警醒几分。
“不写了。”玉兰的思绪早就乱了章法,飘到了千里之外,她似赌气那般背对着柳二缩在软榻上,她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无名火,忽然就不想搭理柳二了。
柳二也一头雾水,想来想去开口安慰道:“累了就不写了。”
见玉兰依旧背对着他,柳二单膝跪在软榻边上,他反复琢磨刚刚是否有不妥之处,反复斟酌后开口道:“刚刚是我失了分寸,不该握着手,你放心,今后都不会了。”
玉兰沉默良久,大约是冷静了,转过身,对上的一双哀怨又湿润的双眼。柳二就那样单膝跪着,抬眼望着她,轻轻拉着她的衣角。
玉兰扯过衣角,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从软榻上站了起来,语气平淡地说道:“二公子,刚刚是奴婢失礼。”
柳二依旧单膝跪着着仰视着玉兰,他有些困惑,明明是玉兰在道歉。怎么感觉玉兰好像刚刚给了他一巴掌一样?他的虫儿忽然咬了他一口?
他忽然笑了起来,痴痴地望着玉兰,缓缓开口道:“以后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不用自称奴婢,也不用叫我二公子。”
玉兰蹙眉微微一怔,歪着头,不明白他又在胡言乱语什么。
“这个屋里,只有非春和清白。没有二公子和玉兰可好?”
他仰望着,乞求着。他刻在骨血里卑微让他害怕玉兰会离她而去。
“好。”
连玉兰自己都没察觉到嘴角微微扬起。
第二日清晨,玉屏又来了,她哭着闹着不肯去庄子上。玉兰被缠得没办法,又拿起当年大闹厨房时的笤帚将玉屏撵了出去。
“哟,玉兰妹妹这是又开始施展拳脚了?”包福磕着瓜子看热闹。
“福小哥又说笑了,不过是扫灰罢了。”玉兰笑得和风细雨。
这宅子里的人,都是最会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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