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姨娘死在了第一片枯叶落下的时候。
柳老爷恨极了她,连带着那个马夫一道先打了一顿解恨,再浸了猪笼。
玉兰就坐在北院的秋千上看着簌簌落下的枯叶心生悲凉。她总觉得是自己害了云姨娘,又觉得从一开始老天就酝酿着她的死期,风一吹枯叶就落了一地。
“人命不值钱。”
这是她娘告诉她的,她娘还说:“正因为那些人觉得我们不值钱,我们才更要好好活着,要每天吃饱饭,睡好觉,不枉我们人间来一趟,别自己把自己看轻了、看贱了。”
玉兰给自己盛了好大一碗白饭,压实后又压了压,堆得像小山那么高。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塞不下还在塞,塞到双眼通红还在塞。
她不知道她是在恐惧,还是在难过。那样一条鲜活的生命,就那样销声匿迹了。
云姨娘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戏班的老班主也早就过世,她孑然一身,黄泉路上走得清苦。
夜深时,她也偷偷给云姨娘烧过纸,希望来往小鬼别为难她,顺顺利利走过奈何桥,也不枉主仆情分一场。
树欲静而风不止,云姨娘不是唯一一个销声匿迹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要长出丰盈的血肉,要长出坚毅羽翼。她要像个活人一样活着,要好好活着。
“玉兰妹妹,你这是多久没吃过饭了?”包福见她两颊塞得鼓鼓囊囊,忍不住揶揄道。
玉兰不想理会,她只专心吃饭,又夹了一筷子白肉放进碗里。白花花油腻的肥肉其实她并没有什么胃口,只是不断往嘴里送着。
好像把嘴和胃填满了,心里就不会怕了,不会难过了。
包福也不是想讥讽她,看她吃得这么认真,也是心生疑惑,但终归还是将菜碟子里的荤菜都往她碗里塞了个遍。
“既爱吃,就多吃些吧。”
自打海棠来了,玉兰和包福就没在白天进过柳二屋里一起吃饭,最多在院里支个小桌吃饭,也不想和东院来的人挤在一起吃。
柳二也天天坐在书案前,透过小窗看着他俩吃饭。本想叫她们进来,但是被婉拒多次。不免有些失落,但是依旧端着饭碗坐在窗边,思来想去给这个小院琢磨出个名:观馐居。
他承认他启蒙晚,读书少,能想到词汇确实不多,不如沈先生风雅,只能直白又通俗。
说起沈居安,他最近讲学懈怠了不少,讲着讲着就让他们自己温书。沈居安自己倒是坐在湖心亭泡茶看书,好不自在。
他说他在欣赏一幅画,一幅人间美景。
柳二对他这个态度心存疑虑,但都被柳大小姐搪塞了回去,柳二也就识相地闭上嘴不再多言。
如今柳三不在,宅子里只有柳二一个公子读书。他难免会多想,是不是柳老爷特意关照过沈居安。
关照过他不用理会柳二这个弃子?
这又何须关照?柳二自嘲地笑了笑。这些人精不都最会看碟下菜、见风使舵?他如今处境又何须多此一举?
左手在层层缠绕的纱布下隐隐作痛,他尝试轻轻转动手腕却疼得满头是汗。
他无力地趴在桌上,透过小窗望着玉兰,她健康、丰腴、气色红润。好像她的衣服有些小了,能似有似无看清她逐渐凹凸有致的身段。
柳二忽然红了脸,撇过头,又忍不住红着脸撇回去。
包福那小子是不是清减了?那张圆脸好像渐渐变尖了?他又为什么要给玉兰夹菜?难道是他在觊觎玉兰?
柳二自以为沉得住气,眉头轻蹙,没忍住给正在吃饭的包福派了个活儿。
包福也纳闷,这事儿有这么着急么?
眼不见,心不烦。
柳二觉得观馐居终于又回归于往日的平静与安宁,秋风扫落叶,这是独属于他与玉兰两个人的时光。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意,他离不开玉兰,也钟情于玉兰。
可那个水灵灵、爱笑的小姑娘,她健康、天真又善良。
他配不上。
柳二只敢缩在角落里,透过那扇小窗,贪婪地多窥几眼他心里一方净土,也不知还能窥探多久。
那是这个四四方方的天地里唯一照得进阳光的地方。
他本以为,北院的日子会逐渐好起来,谁承想柳三的病峰回路转。
他曾阴暗地想过,如果柳三就那样病死该多好。可柳三终究是无辜的,错的是他爹,那个风流成性的老纨绔。
千丝万缕捋不清的头绪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要是能早日分家就好了。”
手中的笔又悄悄描摹起玉兰的身影,他已经悄悄画了很多。当风轻轻吹起时,笔下的“玉兰”会跟着书页的翻动,栩栩如生地生活起来。
笔下的玉兰会赖床、描眉、会挑食、会打叶子牌……
如果,有一天玉兰也撇下他,或许他冗长的余生,也能靠这些聊以慰藉吧。
柳二轻轻吹干墨迹与那幅玉兰亲手所作的《寿比南山图》叠在一起。然后随意扒了几口饭。
今日玉兰她进屋时略显狼狈,应该是又跟那婆子起了争执,但依然笑着说:“最近还没到吃蟹的时节,但厨房正巧有,我让他们拆了蟹黄做了这个蟹粉狮子头。我想着你生在扬州,一定喜欢。”
若是他是柳三,玉兰又何苦为了一碟菜受这个委屈?
其实柳二不喜欢吃螃蟹,但他没有扫玉兰兴,只是笑着说现下不饿晚些再吃。
他觉得螃蟹腥气又觉得油腻。死了不能吃,都得还鲜活的时候被五花大绑至不能动弹时,放进蒸笼里活活蒸死。死亡给他上了一层诱人的赤色,当人们看见螃蟹穿上那件赤色红裙便知道:熟了!
无非贪图一口河鲜的鲜味儿,又不是果腹。
螃蟹何辜?
当人们撬开螃蟹最后的那道防御,那层硬壳。升腾起的热气夹杂着浓郁的腥气,就好像是螃蟹最后一缕冤魂,用自以为令人作呕的腥气,无力地报复着食客。
然而无济于事,配点姜片就好了。
他看着蟹粉就觉得那是自己身上拆下的肉。但这是玉兰特意讨来的,虽然已经被他放冷了。冷了的蟹粉更腥,汤上飘着逐渐凝固的油脂。冷凄凄的菜色更是倒人胃口。然而他却忽然食指大动,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麻木地塞了进去,他也尝不出什么滋味,总之吃下去就行。
玉兰说过:“人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所以柳二照做了。
胃空了,就会想要吃饱,填满胃。心空了,就会想被爱,填满心。
都是在拿**填补空虚,填补一个又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不过食色性也。
夜里玉兰来给柳二换药,拆开层层纱布沁出一股又一股腐肉的气息,鲜血已经凝固,黑红色一片黏在伤口之上。
玉兰瞧着恶心,头晕目眩但又不放心别人,怕她们笨手笨脚做不好,又怕她们惹得柳二不快。
说到底,她内心隐秘的角落里觉得只有自己能窥见柳二的伤痕,窥见柳二的无助。
昏暗中,这间屋子最好小到只能容纳他们两个人。
夜里烛火摇曳,光斑在她脸上跳动。她轻轻蹙眉的神情被柳二看在眼里。
“若是不想来,可以不来的。我自己换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低着头隐匿在一片黑暗的阴影中。
玉兰也懒得揣摩他又在瞎想什么,只耐性地解释道:“来都来了,别瞎想了。”
“来北院伺候我这样的人,委屈你了。”
柳二伸手轻轻摸了摸玉兰耳边的珍珠坠子,玉兰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跟着父亲上街时买的,也是来了柳家后唯一一次上街。他能给的玉兰的真的少之又少,而玉兰给他的却很多,多到他觉得他这辈子都偿还不完。
“你少说两句,我就不委屈。”玉兰扎紧纱布,诚心用了些力道,听见柳二倒吸几口凉气才满意得放手,“又不是不会好,少说丧气话。”
玉兰看着包扎完的伤口,转身将杂物收拾进药箱,却被柳二一把拉住了手腕,他态度强势,不容玉兰反抗,低声问着:“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玉兰看不见柳二的表情,只觉得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愈发强硬,挣脱不掉,才转过身看见藏在一团漆黑阴影里的柳二,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小声说着:“求你……别再可怜……我……”
入秋后,夜色很凉。
玉兰给柳二披上一件大氅,心想着柳二这心病怎么不见好呢?是不是屋子里闷坏了?
玉兰拉着他跑到院里,此时月色正好。
“跟着我的动作做。”
玉兰就站在那一片皎洁的月光下,屏气凝神,扎了个马步。双眼一睁,就是一套野马分鬃、金刚捣碓……
见柳二愣在原地,玉兰马上拍了拍他:“我每次心情低落时,就打一套太极,自然就豁然开朗了。你快试试。”
柳二不明所以,但是乖乖照做。皎洁月光下,玉兰周身泛着毛茸茸的光,他痴痴看着。
怎么会有这么有意思人呢?
“我娘生前教我的。她说了,人活着就该好好的活。你左手不便就只动右手,别一天天闷在黑沉沉的屋子里胡思乱想。以后我会天天来的。”
“好。”柳二答应得爽快,接着又小声问起来,“天天么?”
“练武修身,贵在坚持。”玉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打得柳二目瞪口呆,眼神里满是倾慕之情。
“令堂是何门派?”
“无门无派。我娘同你娘一样,都是不幸沦落风尘,又被薄幸之人欺骗的可怜女人。”
玉兰说得轻松,像清风明月自远方掠过山头,却吹得柳二心头一怔。他深深地望着玉兰,像在遥望远方的一轮明月,触手不可及。
同样出身的人,有的人活得明媚像太阳而他自己却顾影自怜。柳二自惭形秽低下头,看着被月色拉长的影子与玉兰的影子在黑暗中隐隐约约融为一体,又暗自窃喜,至少他们越来越近,都有一样的见不得人的出身。
在描摹玉兰的小人像里,柳二又添了几幅“月下打太极”的图。
她生动、可爱又明媚似骄阳。他怎么会不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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