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里东院那个小佛堂里香火就没断过,秦夫人双手合十虔诚地诵经,她已经答应用一辈子不杀生、不吃荤腥换柳三身体康健,希望她的怜子之心会被上苍看见,得菩萨垂怜成得意如愿以偿。她看着摇曳的烛火下是密密麻麻的手抄经文自以为是的慈悲与感动得以慰藉。
“最近北院如何?”秦夫人跪在菩萨跟前双手合十紧闭双眼问道。
传芳姑姑站在佛堂前,没敢跨进那道门槛回道:“回夫人的话,海棠说一切照常。”
秦夫人眉头轻蹙没再说话,继续转着佛珠诵经。
玉兰没来的日子里,柳二养成了抬头看月亮的习惯,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诗词里每每提到相思就会写到月色。漏窗里透着朦胧一片的月光,倾泻在他书卷的一角,这一角上没有蛐蛐,“蛐蛐”已经跃出他的游记生活在自由的天地之间了。
柳家,方寸之地。除了柳老爷的正厅与秦夫人的东院其余都挨得很近,西院有几个院落之间更是只有一个人宽的距离,若是谁院里有个响动另一个院里听得一清二楚。
像戏子出身云姨娘每日练功唱戏的,之前少不了被其他几房妾室背地里议论,过去玉兰还帮着吵过几次。但今时不同往日,云姨娘又得了宠,每日又在院里搭起了戏台子,唱起她的拿手好戏《游园惊梦》: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①
云氏年纪不算小了,年轻时生得娇艳动人,这些年脸上总是少不了一些脂粉修葺,但胜在身段依然风情万种。只可惜失宠多年,如今又怀了身子,很快身段也不如从前,只留下些韵味儿。她又拿出了过去唱戏的本事在院里练着。她生怕又回去之前无宠的苦日子,既没有漂亮衣服首饰,那些个刁仆还都恨不得骑到自己头上。
每每站在戏台子上时云姨娘才觉得自己又好像回到年轻时候的样子,台下坐着为她豪掷千金的看客。她还记得,柳老爷是出钱最多的,所以就跟了那个男人。
她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是愿意为她花钱的男人就是最爱她的,就是她寻了大半辈子的依靠。
云姨娘住的院子叫“牡丹亭”,院里种着几株牡丹,本以为是柳老爷精心安排的后来才知道原是个花房改建的,牡丹只是懒得移出去。
柳家说是富户实际里头早开始败了,柳老爷不善经营,靠着父兄遗产坐吃山空,进账是没瞧见,出去的一点不少。云姨娘只觉得自己眼拙,看错了人,说不定再唱两年能遇上更好的,总之肯定比柳老爷好。
可惜如今台下在没有那些个公子哥儿来看云姨娘唱戏,只有几个做事儿的小丫头捧捧场。
“玉屏,你瞧着姑奶奶我今儿好看么?”云姨娘身着戏服将水袖一甩,盖在玉屏头上。
“好看,姨娘怎么样儿都好看。”玉屏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看起来格外甜。
“还是你这小丫头片子嘴最甜了,今儿老爷来,去厨房点几个他爱吃的菜来。”她笑吟吟摸了摸玉屏的脸,“若是我能生个跟你一样嘴甜的就好了。”
“奴婢怎么敢和姨娘的孩子比呢?”玉屏说完就去了小厨房。一路上,她心里直犯嘀咕:一个恬不知耻的戏子和马夫生的杂种怎么配和她比,她再怎么样也是清白的家生子。
她将紫檀木的食盒往桌上一摔,喊着让斜眼婆子出来点菜。那婆子一听是玉屏的声儿,忙不迭送谄媚地笑着出来:“云姨娘今儿想吃点什么?今儿厨房有她最爱吃的鹅,可以做个卤鹅肉吃。”
“今儿夜里老爷来,你看着摆吧,”玉屏交待完便走了。
那斜眼婆子毕恭毕敬地送着玉屏直说自己最清楚老爷口味儿,必然安排妥帖。
夜里柳老爷来牡丹亭坐坐,摆了一桌子好菜,他只动了几筷子,见那盘浸着陈卤的鹅肉表皮油光锃亮就只犯恶心,让人端走。
云姨娘倒也奇了,明明怀着孩子的是她,怎么吃不了荤腥的变成了老爷们儿?她心里直犯嘀咕,又夹了几筷子最肥润的鹅肉塞进嘴里才让玉屏撤下去。
她嘴唇上沾着卤汁的油光,本就肥厚的嘴唇咀嚼着鹅肉,在卤汁的浸润下每一条纹路都被填平,整张嘴都变得肥腻、光滑,变得更倒人胃口。柳老爷索性不再看她,只问了问关于孩子的事情。
许是天热,精神不济,胃口变小了,没吃多少整个人懒洋洋没精神,吃完饭就瞌睡了起来。云姨娘坐在床边伺候,拿着蒲扇轻轻扇着风,瞧柳老爷开始打鼾才让玉屏继续来扇,自己找了个软榻休息。
躺在榻上她看着窗外撘的简陋的戏台子,本想着今夜里给柳老爷唱一曲的,但是好像柳老爷现在也不爱看戏了,倒是最近往那香草园听曲子跑得勤。见着高雅的就嫌她粗陋了。
她也快不记得这是进柳家的第几个年头,有时候看着柳老爷那张脸,想到自己被冷落的那些日子,恨不得掐死他做个寡妇重新开始得了。
幸好,幸好。云姨娘摸着自己的肚子轻声安慰着自己。
“是娘亲的小福星。”
很多年前,有一户人家有十个孩子,因为太穷就把最小的女儿卖给了戏班子,那个孩子才五六岁的样子,没有名字,只知道那家人姓云,孩子行九,就叫云九娘了。
老班主至今还记得那家人讨价还价的无赖样子,总给九娘说着:“你可是我赔了本买进来的,若是唱不好戏可别怪我给你卖进窑子里。”
九娘或许天生反骨,老班主这么说,她也不顺着,像个泼妇似的破口大骂起来。或许是从小脾气如此,时间久了老班主倒也是习惯了,后来上了岁数耳背了倒还怪想的。
再后头,老班主就看着九娘进了柳家,盖头一盖就再没见过。
走之前老班主干坐在戏班子的后台,望着空空如也的戏台子,一看就看了一夜,最后收拾出个旧奁匣送给了九娘,那是他亡妻的嫁妆。
夜色浓重,云九娘看着被虫蛀了的旧奁匣,也不知道老班主这些年如何?是否还在人间。
第二日,天蒙蒙亮,柳老爷便走了,也不知道上哪去了,连早饭也没吃。云姨娘让玉屏去厨房拿早点,随便对付了几口就去园子里散散心。
如今的天气日头毒,只能捡清晨与傍晚还算清凉的时候逛逛。这院子也不大半大点地方,几步路就走完了,走几完圈都不带喘。
云姨娘坐在廊桥上,看着东院那人来人往,怕是柳三那个汤药罐子又出了毛病,没读几天书就又病倒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只觉得大清早看见这些有些晦气,拉着玉屏往回走,路上又遇上从香草园出来的柳老爷,神清气爽的样子与昨晚上判若两人,走过去时像是没看见云姨娘迎面而来,就那样擦肩而过。
待人走远,玉屏方才开口道:“那位手段倒是高明,天不亮就把人勾走了。”
“老爷们就喜欢图口新鲜的,哪天真不图了才是出问题了。”云姨娘摸着自己肚子,她如今也知道留不住宠,只能寄希望于肚子里孩子顺利落地,今后这后半辈子也算有了指望。柳二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柳三更是个不长命的,若是个男孩儿,云姨娘后半生便是不愁了,女孩也成,就当是个伴儿,总比一个人孤苦无依来得好。
她又拿出之前去风清观求的护身符,合在掌心拜了拜,保佑孩子能健康。
东院小佛堂里,秦夫人日复一日工整地跪在菩萨面前,闭眼问着传芳:“话传出去了么?”
传芳姑姑看着菩萨像不敢说,只是低着头从喉咙口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
“成了就成。明儿我们去风清观替我可怜的儿再去求求真人。”秦夫人又磕了几个头,求着眼前的菩萨像。
风清观的太虚真人手持一柄拂尘瞧着柳三的生辰八字,捋着胡须长叹一口气,高深莫测道:“此命主与道门有缘,不如送来道观皈依,方可长寿。”
秦夫人脸色凝重沉思许久,毕恭毕敬谢了真人,但没照做,回去后又将自己关在那间小佛堂。檀香缭绕、青灯古刹之地让她静心,外头再吵与她何干?
与她何干?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不受丈夫敬爱的妻子,被父亲遗忘的女儿。
她只是个被困在佛堂里的可怜女人。
她抬眼望着慈眉善目的菩萨像,虔诚地又烧了一炷香。
玉兰在没去找柳二日子里自己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叶非春。
她蹲在树底下,用树枝在土壤里比划了一遍又一遍,看见有人来了就踩几脚把字迹踩掉。虽然写得不太好但是有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她如今不仅仅想识字、想读书、她现在还想学会写文章、写诗词。
她坐在北院的秋千上望着头顶方方正正的天空,日头狠毒地灼烧着她的双眼。玉兰试着把鞋袜脱了站在秋千上,虽然摇摇晃晃站不稳,她看着斑驳树影里漏进指缝的光亮却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她想看得更远,望得更远,她把秋千荡得更高,她想翻出这个院墙看看,看看外头的景色是不是比这个小院更好,比柳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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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引用自昆曲《牡丹亭》中《游园惊梦》醉扶归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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