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月儿……”
不知疲倦的声音响彻在不知边际的大地，如果有风刮过峭壁发出如哭的嘶叫来陪衬倒也罢了，但这里的空气却如一潭死水，只有我经过时才会泛起涟漪。我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凝视着一步之遥的深渊，画了第三千零四十五个箭头，方向正指着深渊。深渊蛮横地挡住了去路，我沿着深渊的边缘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至于多长时间我不清楚，这个世界，时间的概念很模糊，却走不到深渊的尽头。以前在地图上看到标注的河流，心底觉得不过是地球的一道细长的疤痕，随便走个几天便可一览全景。如今想想真是幼稚，眼前的就走不到头。
我隐隐感应到月儿就在深渊那一边，因此迫切地要到达对面，这份感应必然是触发“可以发生”的关键条件。然而它像一条奔腾的长河，黑暗在底下翻滚不止，那是星光也望而却步的地方。经过实践，不得已改变了策略，走到尽头再绕过去这种想法太过虚无缥缈。
因为梦境中我不会感到劳累，这相当于给体能打开了限制器，各项体能数值扩大了数百倍。我认真分析了一下，深渊从中间横跨了一个中部凹陷四周陡崖的类梯形区域，我这边陡崖大概高达四百米,深渊那边的陡崖大概少个一百米。奋力从底部向上跳跃，越过陡崖的高度还升了一大截距离。我心里估算的结果是，可以越过那道天堑。若是在我的梦境里，我就无所不能了，何必跨过，磨平深渊即可，然而只是想想罢了，这是月儿的主场。
站在一处找到的理想地点，我已经眺望不到出发的地方了。距离另一侧的断壁约摸有六百米左右。说是六百米，也可能是七百米，五百米，毕竟我的眼睛不是测距仪。旁边是座小山，把山脉到深渊的路程用来助跑准备。我观察起跳的地点，计算每一步应该跨出的大小，再在地上画出来，确认最后一步踏在那个点儿上，以防一脚踏进那张巨口。
“轰轰——喳喳——”
正活动着筋骨，我耳畔响起杂乱的噪声，脚下突然传来奇怪的震动，像是什么东西被折断了，又像是大地哀鸣。什么东西？一时忘了正要做的事，我匆忙跑到地势低的地方趴下，细细聆听，那声音从地下由远及近传播上来。
抬头一看，我愣住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沉重的大地迅速蜷缩，不规则的各个部分相互挤压，地面隆起，高耸陡峭的山脉如雨后春笋凭空出现，地球上万年亿年的地质运动在这短短的十几秒内完成。然而随着地震愈来愈强，这些新生的山脉快速分崩离析，巨大的石头纷纷滚落，有的来不及滚落山脚便埋在山脉的废墟中，岩浆横流，漫天尘土飞扬。脚下的山体也不例外，在震动中崩塌，我来不及离开，跌落进乱石碎沙之中。
当爬出来时，我有些明白了，耳总为何害怕成那样。以正常的视角，山脉的背景应该是星空，可是我却看到了缓缓而来的大地，急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如同被人掀起了四角，大地边缘连带着空间逐渐像中间靠拢，似乎想把我囚困其中。边缘的星光扭曲得不像样了，越来越扁，末了压成一条细长的线，消失了，仿佛被黑洞吞噬了。
尽管极力稳住步伐，恐惧与不安仍使我踉踉跄跄，直往后退。那些如在筛子上颠簸的尘土乱石我并不害怕，它们不足以成为威胁，以我的力量，随手一弹便可震碎不约而至的大石，沙尘也只模糊我的视线而已。我不呼吸。岩浆的高温自然也不是大问题。
上方的星空原本浩瀚辽阔，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成一个圆形。圆形周围黑黢黢的，因为光线被挡住了。之后宇宙与大地的连接已然断开，星系不再扁平化直至消失，而是隐匿于圆圈之外。我如同一个囚徒，透过圆孔窥探外面的世界，而那些恒星行星卫星，就是外面嘲笑我的看客。只见那圆圈越来越小，犹如求生之门缓缓关闭。我努力地朝边缘奔跑，赶在它闭合之前离开这儿，否则我将困死于此，困在月儿的梦中再无作为。
月儿是梦境的创造者，必然不会将自己禁锢在此地。如若不然，这便不是个美好的梦，月儿又何必沉溺于此呢？我只能默默祈祷她这么想。
边缘地带反而随着我疾速的奔跑而逐渐遥远，脚下的地面还有倾斜的趋势了，并且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块巨石块正好砸在我胸膛上，虽然够不成伤害，但打破了我在这倾斜区域努力保持的平衡。我也随着它一起向身后方滚落。大地表面稀碎，没有东西能成为让我抓住的救命稻草，反而加剧了滚落的速度。此时我的身体仿佛不属于我，只是一块不断滚动的石头。在沙与石之间，我看到了，那道深渊依然健在。
看来它才是大地的黑洞，挤压碰撞缝合不了，多而杂乱石土填补不了。如同上古神话里的貔貅，来什么，吃什么。没一会儿，我也成为其口中之物。
又是坠落，又是迷离，又像做了一个梦中梦。这回是关于月儿了。我唤醒了月儿，她就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眼含笑意。我希望，这一刻到达永恒。
月儿的笑容还未散去，强烈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目，痛只是夸张的形容，我压根没有痛感，但头晕目眩想要呕吐是真的。
不对，怎么来到了太阳系？我怀着惊奇的心情，持着怀疑的目光审视新环境，这个小型星系的构造明明就是太阳系嘛。难道是我才疏学浅认错了？最近的两个天体应该是地球和月儿。从太空中远望，地球貌似尚未开化，就是原始地球。淡蓝色的海洋，被雪覆盖的灰白山脉，斑驳的绿色大地，通通没有。我再一看月儿初始形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渐渐愈合的疤痕。离得近一些，那赫然就是一条裂谷。
我无语。
忽然，场景一换，我所面对的又是那无边无际的大地，一块巨石来了。
坠落。轮回重复了多少次，蜷缩，展开，破灭，聚合，时间如同在这里打了个结。月儿的梦只有一个，却周而复始，不断循环。那一次次的坠落中，我尝试细数循环的次数，一开始用手指计数，逐渐不够用了，十个手指还是太少了，又拾起一块碎片，胳膊上划一道伤痕表示一次循环。然而新轮回开启之时，我的身体就恢复如初。无奈之下，我只好依靠我的记忆力。次数到达一千左右时，我便迷糊不清了，再后来，我时常忘了一个数字之后是什么数字，1024后面是1025还是1024.5，因此漏了许多回。我放弃了，准备从头开始数。可是转念一想，这样的话，次数还有什么意义，索性不数了，数了也白数。
放弃数数如同放弃最后的挣扎，由恐惧抗拒慢慢过渡到习以为常，我的身体，我的心灵都麻木了，都沉寂了。这是保护性质的麻木，如果无法抗拒，不如忽略它，适应它，反倒落个自在，代价就是失去自我。
太阳光芒万丈，地球围着它转，月儿围着地球转。它们都在动，我也在动，在飘荡，如同那些死于天空的孤魂。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如何，我的身体是否已经死了，我是否只剩下个灵魂而已，这个灵魂已经放弃了思考，因为月儿的梦得以幸存。仅存的意识因为百思不得其解，终究也归于泯灭。多少年后，多少次轮回后，善恶不分，因果隐遁，我与一石一灰尘已然无异，飘荡于浩瀚的宇宙，然后吸附于枯槁的大地，悄无声息地参演那一幕幕震荡与分离。
很久，很久，很久……我坠落下去，摊在原地不动。很久，很久……地面挤压过来，我随着滚进裂缝。很久……光很强烈，我闭着眼睛也能觉察到。太阳依然是那个模样。月儿依然是那个模样。
……地球起了变化!他开始演变了。
沉睡已久的灵魂如寒冬过后的野草渐渐复苏，我感受到一股包含绿草清香的悸动。几个眨眼之间，地球竟然变成了曾经熟悉无比的蔚蓝星球。转身一看，月儿也已经化为人类，受引力牵动滑翔。那一袭白衣冲我这边飞来，飘逸潇洒，仿佛来自神话里的仙女。没有逻辑，没有科学。
我等待着，要呼喊却因太过激动而喊不出声，月儿如流星般划过身边，我迅速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使她依偎在我怀里，然后与她一起陨落。月儿的眼睛睁着大大的，很是诧异。她醒了，我含着泪笑了。穿过大气层时，灼烧感如毒蛇钻进我身体的每一根经络，强烈的疼痛令我喜出望外，这不是梦。
前方出现一架巨大的飞船，一端冒着火光，船身写着“月亮之上太空观光52团”，侧面的窗户里几个简笔画似的人脸好奇地观望天空，不知有没有见到我们。这是年底最后出发的那一批，虽然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年底，现在他们回来了，那这个节点应该是春末夏初了。
代表希望的季节的末尾，如此想到，顿时有一种搭上末班车的庆幸。随着高度降低，我瞧见一片汪洋大海，如同撒了金粉，波光粼粼。高度再度降低，下方是一个五彩斑斓的小岛。一只正在飞翔海鸥恰好飞过，不想被我兴奋地狠狠踢了一脚，折了翅膀，像一颗炮弹，比我们还快坠落，融入那片五彩斑斓中。小岛的边缘犹如蛇一般扭动，不太正常。离得近了赫然发现，那是一个有海洋垃圾聚集而成的塑料漩涡。所幸下降的角度有所偏差，最终的着陆地点还在海面之上，正巧一个大浪打过来，我抱紧了月儿，她没有抵触，即将迎来一次华美的落水。
“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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