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一看，不是海洋，而在张亚飞的卧室，幽蓝幽蓝的，大床软塌塌的，除了脑袋有些晕，倒没有其他不适。我仔细感受这陌生的绵软的质感，忽然闻见淡淡腥味，原来是裤脚沾了一块海水。刚才那一摔使月儿顺势压住松开的胳膊与手掌，我不敢抽出来，一是床很软，她很轻，二是我宁愿让她压着，也不愿意打破此刻的平静。
时间回来了，它过得很慢。蓝色的光芒努力爬上脸庞，却在时间的牵制下慢得如蜗牛一般。月儿沉睡的气息微弱，一如将死之人。唯有手掌感受到她肺部的呼吸，才使我确认她还活着，甚至在心理作用下，我听见了她清楚平缓的呼吸声。月儿呼出的空气仿佛多了兰花的清香，于是她呼一口我吸一口，不经意间又变成我呼一口她吸一口。呼吸呼吸，循环的空气就好像是媒介，我们心照不宣地以此交流。当然，这也只是幻想而已，我呼吸很轻，生怕惊扰了她。阳光被玻璃消去了威力，爬上我的眼角却依然刺眼，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当——当——当……”
钟鸣起，十二点了，该吃午饭了。忽然有痛哭的冲动，好多好多事情忘了。梦境中困了太久太久，人出来了，有些东西却永远留在那儿了。抬起另一只手，似电影慢镜头，缓缓打个响指，太慢了，中指碰掌的时候没有任何声音。这是个没有声音的响指。灯灭了，月儿醒了。
“月儿，我们去吃饭吧。”
她侧头看我，嘴角微微上扬，她第一次对我笑。
楼下很是喧闹，张亚飞正向客人慷慨陈词，介绍最新研制的药水，见到我们好不惊奇，大呼：“你们怎么来了？”
耳总和竹本坐在虎皮沙发上，一如既往地，都是耳总在说：“一个梦即是一种现实，我们在亚飞家讲的话，以后肯定会出现在你的梦里。以后的定义很广，或许是你下辈子。大方面来说，我们是虚妄的，小方面来说，我们的意识在哪里存在，那里就是我们的现实，梦就是现实。不怕告诉你个秘密，其实今天我讲的这番话，我在很久之前，大概十几岁的时候就梦到过。”
“胡说八道。”我心里骂道，更多是针对耳总这个人。
张亚飞给月儿安排了一个房间等待，我独自一人回家取手机，因为将要就餐的地方是名城最高档的餐厅。那里消费很高，我大概估计了手机的余额，钱是够的，之前和天气预报主播谈成了一笔生意。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晴空万里风光正好，因愉悦而哼起小曲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我一瘸一拐，行进在两道绿荫间，十分滑稽。因为下床没注意，重重摔了一跤，膝盖磕到尖锐物，好像是个魔法玩件，裤子不但刮破了，还染了红色。
可能灵魂经历了漫长的漂泊，早忘了身体还受地心引力的约束。不得不说，我喜欢这份约束，人的生命有重量才有意义。痛恨这副皮囊带来的重量。我出生在人烟稀少的大西部，年少时在辽阔无垠的草原肆意奔跑，在星光照耀下奔向目不能及的地方，风呼呼刮过耳边，我曾以为那就是自由。然而，人的体力终究是有限的，涔涔汗水随着喘气流入附身的内衣里，凄凉的夜里分外寒冷。我痛恨这副皮囊带来的重量，那时天真地想着，如果有一天能摆脱沉重的身躯飘向那片星光，必然能到达自由的王国快乐的国度。
其实负重前行，不如想象中的那么累，没有了重量，灵魂也就像随风的柳絮，到达何方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人所经历过的一切，所要拥有某些东西的**，以及爱，都是生命的重量。爱也是。磁浮式电梯运行，瞬间的超重感使我体验到额外的真实重量，这份爱无论有多沉重，我都会接受。
“电梯上升至87楼，电梯门即将打开，请注意安全。”电梯广播传出悦耳的女声。
伸出右手做出邀请的姿态，纳米粒子发射出细微的蓝色激光，扫描我的指纹。门开了，扫描也就通过了。只见一个纤细的背影转过身来，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阳，你回来了。”她笑嘻嘻的，可爱的小脸蛋上流露出来的毫无疑问是爱意。
“嗯，我回来了。青儿你也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儿？”随着意识与身体再次贴合完整，我不用回溯过往就知道她是谁了。
“上午刚下飞船，惊喜吗？”柳下青注意到我的膝盖，惊呼：“你的膝盖？”
我摆摆手，说：“没事儿，不小心磕到了。”
听了这番话，柳下青还是心急如焚，打开行李箱翻找起来，然后摸出一罐治疗跌打损伤的喷剂喷了一下，膝盖一阵清凉。
跨过房门，只见客厅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地面一尘不染，不过桌椅瓶罐稍显凌乱，她应该刚清扫完屋子还没来得及整理。
“我手机在哪儿？”我问她，问她是最快得到手机的方法。
她笑着说：“啊呀呀，你怎么还惦记这手机。以前就跟你说过了，其实是我妈妈跟我说的，做人呢，千万不要依赖手机，在妈妈那个年代好多人都因为手机耽误了好多事情呢。手机让人上瘾，生活中许多重要的时刻，你都在看着手机，于是一生下来什么都不记得啦。”
柳下青脸蛋有婴儿肥，笑起来会露出两排大白牙，大眼睛眯成弯弯的缝，像个单纯的孩子。我也曾为她画过，却始终画不出眼角的笑意。除了甜美的笑容，柳下青还有一个熟人才知道的特点，就是话多，一边做事，一边嘴里总念叨着什么。当然，她也只在熟人面前这么做。
“手机的确很重要，我的全部家当都在手机里，出门支付什么的都要用到手机。”
“可以用芯片支付嘛，店家用那个小机器识别了你的芯片就能支付了，多方便啊。不过也是哦，你不经常出去，外面人也扫描不到你的芯片。”柳下青呵呵地笑，“手机的很多功能已经被其他东西代替啦，我知道你喜欢上网，完全可以买一台家庭电脑嘛，我看通讯那个品牌就很好。家庭电脑不仅能模拟现实，还相当于一位高效率的管家哦。飞船大屏的广告都这么写的。处理好了。”
柳下青处理伤口整个过程我没有觉察一点疼痛。她把手机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来，说：“总之，不要依赖手机，依赖家庭电脑也好哟。我妈妈说，手机是不祥之物。”
“嗯嗯。”我敷衍应着，从速打开手机“Connecting Brain”功能，顿感神清气爽，好像多了一双耳目，整个世界瞬间清晰了许多。随后进入卧室换了套笔挺的黑色西装。
“你出去见客户吗？”柳下青问。
“对，见客户。”还不是介绍月儿的时候。
她注视着我脚上的塔布辉皮鞋，说：“那你可以不穿那双皮鞋嘛？”
“触景生情了？你已经不是主持人了，过去都过去了，时光一去不复返，生活要向前看。我也想回到我的童年，无忧无虑的，可是我必须舍弃她才能向前进。你也要向前走。”我挤出一个虚假的微笑。当主持人的时候，塔布辉是她节目的赞助商之一，尽管摄像机拍不到下半身，她还是被要求穿着塔布辉女士皮鞋播报。
“不是啊，也罢啦。你见客户时候要……”
后来，她提起这件事，说当时就预感到我穿这双皮鞋又将带回一个姑娘，事实也验证了这个女人出奇准确的直觉。不过更为紧要的任务是，要在门铃响起之前整理好一切，因为她认为家在哪儿都要是整洁的温暖的。而我的想法是，柳妈妈说得远离手机分明是劝人不要沉迷网络，她倒好，可以沉迷网络但要少碰手机。柳下青从来只看表面，她的头大大的，头围有五十七厘米，恰恰说明了脑袋空空。记得我问过她，如果她流浪时我没有出现，她该去哪儿？她说，就在那儿待着，等着我明天出现，我害了她也会救她。我很难相信这种人会理解我对月儿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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