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记者和主持人的职业，柳下青住我家两个多月，除了笨手笨脚主持家务，便是静静坐在电视前，抱着卡通狗抱枕，观看曾属于她的新闻联播。龅牙女脱衣门视频泄露后，她笑嘻嘻有些不厚道地跟我说：“我有机会回去了。”
“真假主持人千千万万，何必要你一个临危逃跑的？”我极其擅长打击她莫名其妙的积极性。
“因为我优秀啊！主播行不行，青青说了算！”然而有莫名其妙的自信支撑着柳下青。
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她就是对自己的认识不够。当初柳下青招呼也不打一声，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风影电视台的人眼看着节目就要录制了，这才选了龅牙女来顶替，没想到冒出来个脱衣门，次日的新闻联播出现了空挡。事情的发展出乎了她的意料，风影电视台毕竟是民营企业，苦苦支撑了两周舆论压力轰然倒塌，她回去的梦也结束了。
有一天，她开心地对我说：“老家还有二十亩土地，爸爸妈妈准备留给我的。”
我问：“你要干什么？”
“我想种朱雀梨呀！肯定能赚好多好多钱哦。我尝过一次朱雀梨，可好吃了，上次塔布辉集团老板送了我一箱。那箱子就比普通纸箱精致，我打开一看，梨子长得奇形怪状的，嗯，不好形容，但是确实好吃，没两天我就吃完了，我应该留两个给你吃的。”
“别别，留到现在早就坏了。行吧行吧，随你了。”我敷衍地表示支持。朱雀梨也是从火星基地进口的名贵水果，素来深受地球上层人民喜爱。Z区政府首脑曾深情地说道：“……火星的朱雀梨清脆可口，芬香诱人，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里面。但是我们不要忘记，火星上本来没有梨子，往上数五十年，朱雀梨的根还在地球上，我们的梨子和他们的梨子都是好吃的梨子。它就像是我们的火星同胞，尽管相隔万里，心是连在一起的。”之所以敷衍，因为她向来只有三分钟热度，热度一过便消停了。果然，之后一个月里，柳下青闭口不提种梨子的事，或许她也会为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然而事情的变化出乎意料，柳下青不知从天上还是哪儿捡到一本护照，说：“喏，我护照办完了，我要去火星学习种植朱雀梨的技术啦。火星，这辈子我连大区都没出过，这下直接出地球了。等我在老家二十亩地里种上朱雀梨，你是男主人可以随便吃哦。”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长久以来，在我眼中，柳下青一如她的幼态脸，是需要人教导的孩子。她经常做些幼稚又奇奇怪怪的事，但可以看作是可爱的表现。唯独这次她的自作主张，使我突然感觉手里的风筝线断了，风筝脱离了掌握范围。这令我恼火。
“你不是支持我嘛，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呀！嘿，种树难不难，青青试试看！”她的笑容具有强大的感染力，我想起了我的原则，不干涉她的自由。我亲自为她定了船票，目送承载她的飞船驶向天际，之后两个月柳下青都要在飞船里饮食起居。
值得一提的是，柳下青刚到达火星时，那家电视台起死回生了，龅牙女挥霍巨资买下的，取名为奢侈品台。龅牙女的父亲，不是名义上的父亲，龅牙女是他的私生女，他是稳坐私营航天头把交椅的奢侈品财团总裁，而柳下青正是从她家飞船走向火星。从此，那家电视台每天循环播放龅牙女的内衣秀，再然后，莫名其妙一炮而红，大批年轻人接触道奢侈品电视台并成为疯狂粉丝，有些人经过龅牙女的同意开始参与录制，一时间这里竟成为了新锐文化的聚集地。或许在一众严肃得连综艺节目都像是葬礼的电视频道中，奢侈品是个异类，而异类总是能博人眼球，反正我不会再看那个伤眼睛的频道了。
“来火星大概两天才见到了在地球时联系的关系人，他是我的老同学哦。本以为所有大事小事都会一帆风顺的，谁知他告诉我，见习生的名额满了。当时我就急得哭了，眼泪哗哗得流啊，好在那天我没化妆，要不然都白搭了。他一摊手说，他已经尽最大力量为我争取了一个名额，细细数了好多人力物力什么的，我才听不进去呢。我问他，我来的时候你不是说已经争取到了嘛。我现在想想，我的态度真是不对。人家好心好意帮我，这件事就不是他该做的，就算做不到也不能怪他。但是，当时我真的真的在气头儿上，顾不了这么多啦。他说这次是因为有一个人托上面关系进来了，恰好挤掉了我的名额。我运气不好，从小到大都是倒霉多，这一点我无法反驳。我没继续责怪他。”
“那你后来呢。”月儿问。
女性间的友谊不可理喻，认识不到两个小时，月儿和柳下青仿佛就成了无话不谈的闺蜜。出租车上人行道上和电梯里，走到门口前，我都在思考是否跟柳下青摊牌，然而柳下青一见到月儿便直接问道：“你是谁？”月儿先我回答：“他的朋友。”一下子打消了摊牌的念头，之后再找时机吧。
趁她们坐在阳台的沙发聊天，我去浴室放了满满一池热水，水汽腾腾。今日收获颇丰，更要舒舒服服泡个澡。她们的欢笑声即使关起了浴室门也依旧听得见。
“他接着说，一周后或许还有机会，每年都有几个见习生受不来苦而退出，大多集中在一周后。这叫提桶跑路，知道为什么叫提桶跑路嘛？因为桶能装很多东西，提着跑方便，哈哈哈。见习期只过去了七天而已，这时候补充见习生也不奇怪，到时候他把我推荐上去就万事大吉了。但是我可等不了啦，一来我能补充上去的事，怎么看都可能性不大哩，二来我原以为一来这儿便可以当上见习生，享用见习生的补贴，因此出来没带多少钱，以火星的物价水平根本待不了一周。我也不想找小阳要钱，我以后要赚钱养他的。我对老同学实话实说，其实我账户里就没多少钱。他知道后直接盛情邀请我上他家住一周，我当然是谢绝了。”
月儿笑道：“我觉得他没那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啦，他是一个好人，就是有时候做事不太靠谱。我们一起上学的时候，他总是惹女孩子生气，因为这个挨了不少女孩的打。可我只是在同学群里随便提了一下种朱雀梨，他第一时间找到我，说能给解决。这时候我才看出来，他真的是个好人。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同学群是什么？”月儿问。
“……呀，同学群就是……那个……好多同学在里面……大家一起聊聊天，通过脖子后面的芯片，还有手机上……你没有手机吗？”柳下青应该在挠头。
“我知道手机，靠卫星连接信号。原来群在那里面。”我能想象出月儿的窘态。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新纪200年，技术人员才着眼于把人脑和高性能硅芯片直接连接的工作，第二次科技革命后这项技术趋于成熟，按照制造技术的不同也分为不同品种，我的智造芯片是在其上培养神经细胞然后连接神经末梢，瓢虫般大小，安全性较高。然而还是损伤过一次。
“嗯嗯，就是那样，还有芯片。”柳下青继续说回原来的话题，“然后他用力拉着我走，说实话有些疼呢。尽管一再推辞，他还是要我去他家里等待消息。好人都是这样，一旦做错了事都会想方设法来弥补。那是在种植园门口，这时候有一位精神很好的老大爷走出来，呵呵，这样说不太好，老大爷，周围三个保镖护着老大爷，他见到我俩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啊，走过来问我们在干什么。老同学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可我见那老先生慈眉善目，看起来德高望重，肯定是了不得的人物，就把事情说出来了，我也不笨，我可没把同学为我打通关系的事抖搂出来。你猜那老先生是谁？”
“猜不着。”
“是这个种植园的主人，是火星人类二号基地朱雀梨种植规模最大的果园的主人，也是朱雀果业的总裁。听说那次他来基层和员工交流了解，帮助他们解决生活上的困难，碰巧遇到了我这事。他真是大好人，我就说嘛，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大家叫他六爷，对了，他还私下做慈善呢，就在我们遇见的前一周里，他还资助了一个孤儿院。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知道的。”
是他啊，我有印象，柳下青竟然能和这一号人物扯上关系。火星共有一百八十七的人类基地，每个基地都有名字，不过无论是地球人还是火星居民，都还是习惯用数字称呼它们。除了一号是最初的生物圈实验基地，其他的人类基地都是按照大小排列顺序，二号实际上是面积最大的人类基地，内部设施也最为完善，主要依靠地热井资源，封闭穹顶中永久性建筑是由加入碳纤维强化的钢制成，覆盖以丙烯酸盖板，因为火星相当于地球三分之一的重力，这样的建筑被认为是最可靠的。而六爷，就是这项伟大工程的出资人之一！
新纪168年，联邦政府为了鼓励移民火星和建设火星人类基地，开启“大火星时代”计划，诚挚邀请握有财力的资本家们协同各区共同建设基地，并允诺建成后给予合法的火星土地。这是机遇，也是风险，做不好可能血本无归。许多资本家望而却步。但是六爷参与了至少三个基地的建设，他的成功案例也被写进许多金融教材中。六爷为人低调，极少抛头露面，连年龄都是秘密。顺便说一下，“大火星时代”在新纪198年被叫停，正是各路资本的涌入，火星基地的政治生态呈现出颇为复杂的情况。二号基地名义上属于M区，这些年却因为各种因素处于相对独立的状态。专家分析，稳定因素计划的完成将有利于两星间的关系向好的方向发展。
月儿点评：“只有人类才会为不关己的事耗费精力。”
“人类的历史就是奉献的历史！”柳下青灵光乍现冒出这么一句，随即惊觉不是属于她的台词，“六爷特别照顾我哦。他嘱咐部门经理把我纳入见习生的队伍里，而且我因为水土不服躺了好几天，也是他嘱咐医护照顾我。他说我长得像他去世的女儿，忍不住生出怜爱。嘻嘻。”
柳下青面容娇小头又大，见她哭泣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也有一抹柔情荡漾心间。我擦干身子，穿戴好走出浴室，她们还在其乐融融地谈天。突然间有个想法跳出来，随后摇摇头，人心不足蛇吞象，**太满，到头来只会一场空。再说，我的爱只属于月儿，人这辈子唯独不能背叛自己。
柳下青和耳总在某些地方很相似，他们的话都多而汹涌，唯有语气上的不同，柳下青说话俏皮温柔，而耳总则向机关枪一样猛烈。我打开电视看新闻，柳下青才习惯性地安静下来。
这段时间不太平，西方各大区都有小规模游行或大规模暴动，而动乱的主体则多是来自宗教方面。Z区这边尚且平静，不如西方那么热闹，但偶尔也听到这方面的消息。明市暂时没有人闹事，却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所谓风雨欲来风满楼，我已看出一些端倪。
虔诚的宗教信徒容易将本宗教所追求的社会形态和行为准则看作是最理想的、最完美的和最神圣的，而倾向于它们推而广之。当入世性强烈的宗教领袖和宗教信徒感到现实与自己所信奉的相距甚远而投身于改造社会的行动之中时，就会形成社会运动。可是，一旦宗教斗争采取了政治化的手段，必然具有世俗利益和政治目的，那么也不能称之为纯宗教的。
明市新闻频道里，斜笑君的报道正是起因：“预计三个月后，也就是八月七日，INT87-233号彗星，又名稳定因素，伴星，将泊入预定轨道，之前联邦政府已派遣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飞往稳定因素建造卫星发动机，未来五到六年时间内将伴星从其轨道集，逐步稳定在距地球约38万公里的最终轨道上。那时我们的地球也就正式有了自己的非人造卫星。据悉，伴星的重量约为地球的八十一分之一，即七点三五乘以十的二是二次方千克，直径约为三千四百七十千米，表面分布着尚未测试的矿物质……”
月儿静静顶着屏幕，若有所思。人类的科学家在大灾害前就测算出稳定因素的运行路线，后来数学工具的进步带动了天体物理的发展，天文学家们测算出稳定因素的质量和到达与地球最近距离的时间，它不会对地球造成任何威胁，而且他们估计那时人类的科技足以应对这位不速之客。后来大灾害发生，人类的科技停滞了一个世纪，没有人关心稳定因素。直到新纪189年一位天才科学家法加罗-阿尔冯斯的出现，他精心测量稳定因素的质量与直径后大喜过望，然后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劝说人们重新审视那位天外来客。
“我们都知道，人类或者说生命的出现都占据了太多巧合，地球处在数不胜数的宜居地带中，木星为我们清除了太阳系的混乱天体，而太阳所处的地方远离银河系中心，更是为生命的带来了数亿年的稳定发展期。我们的各项研究也表明了，很久以前地球周围的确存在一颗卫星稳定地球的自转，而那颗卫星五十万年前神秘消失了。众所周知，地球自转会有少许的震荡，这种震荡经过几百万的积累足以使地球走向毁灭的地步。虽然几百万年后人类会走向何方也不可知，但是我们都记得两个世纪前的那毁灭性的全球气候灾难。大灾害使我们人类文明差点永远消失于宇宙之中。这颗天外来客可谓幸运之星。如果它不够大，地球的震荡依然会继续，不过毁灭时间推迟了千万年。如果它太大了，地球的轴线会在千万年间移动高达九十度。如今，这颗彗星，我称之为稳定因素，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上帝的话，那么它可能是上帝给予我们的礼物。”法加罗是一位以严谨著称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上帝的信徒。
“终于要来了吗？”柳下青喜出望外，“我真想不出卫星发动机推着它走的样子，会不会像小时候我推石磙子压稻穗？”
我说：“要不要我带你们看看？”
“不了不了，比起这个我更愿意看海。火星上有自然卫星，这些调皮的卫星总把我们的时间弄得烂七八糟。我更想看海，火星上没有海，有次我和六爷出了人类基地二号，看到地面上都是一块一块的白色固体。六爷说那是冰冻的海，还有绿色的酸味盐，总之有毒。”
月儿仿佛从无尽的回忆里回过神来，笑说，“你或许可以带一批牡蛎上火星，那样火星就有海了。不止是海，还有……算了。”
“牡蛎这么厉害嘛？我从来不知道。我喜欢吃牡蛎，用蒜末、葱末、辣椒、生抽和盐做成酱汁，淋在牡蛎上，放入烤箱烤上一刻钟，那味道可好了。”
我说：“你应该做一档美食节目。”
柳下青：“不了不了，我可没有厨师证。”
“他是谁？”月儿的目光又落在电视屏幕。
我回答：“稳定因素，等它稳定下来后，我们也管他叫伴星。”
“我说那个主持人。”
柳下青回答：“斜笑君，怎么了？”
斜笑君一如既往，嘴角扬上四十五度，已然扭曲了人类的极限，好像老师在他作业本上打了个勾，他恨不得所有都知道。遮住嘴的话，斜笑君的确算个美男子，可惜了那上半张脸。我对此人的印象极为不好，那抹笑容里有股傲慢的意味，漏出的牙齿之间的缝隙中写满了自负。他平常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做事滴水不漏，极少和别人交流，因此他的信息我得到的较少。我曾密切关注过斜笑君一段时间，打算从他身上找出一些我想要的东西，结果失望而归。
“世上真有这种人?”件件事做得无隙可乘，斜笑君家住在中午街221号，休息日从来待在家里，极少出门。有时我在张亚飞客人那里听过关于斜笑君的讨论。人人都惊讶于此人竟然如此耐得住寂寞，社交几乎为零，他可能践行着某种神秘的深居简出主义，没必要接触的人与事绝不主动接触。偶尔我觉得自己和他是一类人，只是没有那么极端。
“他这个人吧，很怪，但是还算个好人。”柳下青点评。
“存在即合理，所谓怪，必然有导致他怪的理由，但是又与我们何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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