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定因素曾在天文学家的稿纸上待了数十年，科技尚处复苏之时，他们以为伴星成为地球的卫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今却要成为既定的事实了。这就是概率的神奇之处，如果说魔法是控制概率的一种方式，那么其与现代科学也有相通之处了。意外的本意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即是发生概率很小的事情，中性词，后来渐渐主观上带有灾厄的性质，而意料之外的好事则被称之为惊喜。无论如何，概率或者说“意”向我们展露了残酷的一角。柳下青向来精力满满，我也没有困意，于是起身出发。到了海滩，救护车沿着公路开远了。看着两道轮胎印，我想毕竟是落后地区，没有用上悬浮式救护车，否则效率会大大提高。
那时已是深夜，沙滩上人头攒动，村民们披着外套小声议论纷纷，在稀稀落落的火把照射下，眼神皆是叹惋。
我挤进了人群，只见一道长长的血迹从渔船经过码头延伸到海滩，单就血量而言，如果是出自一个人，那么此人必死无疑。四个身穿制服的人用叉子死死固定住一条粗壮的大鱼，两人用手电筒照着它，像是又多了两把叉子。这条鱼的顶部是蓝色，下面是黑灰色，还有长长的矛状上颚，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刺，沾着血迹。大鱼长六米左右，如同狰狞的魔鬼，不断扭动着要挣脱叉子重回海洋。围观的有六个人回家，各自找了叉子过来，同样狠狠地刺向大鱼，大概过了十分多钟，那条鱼从奋力抽动变为微微颤抖，最终死了。
一个人说道：“真不敢想象，他是怎样把这么大的一条鱼拖上岸的。”
另一个人说道：“它怎么过来的？附近海域都有防鲨网的。”
柳下青也挤了进来，跟我低声说道：“这是大马林鱼，我没想到它这么大，恐怕是变异了哦。圣地亚哥要是和它战斗肯定是会输的啊。”她的关注点与众不同，但是鲜艳的血迹还是进入了她的视线，在我捂住她的眼睛之前。我以为柳下青见过死人，心理承受能力变得强大了，然而她还是她，忍不住大叫，随之大哭。老先生老女士们搞错了，认为那个不幸的遇难者是柳下青的血亲，纷纷和声细语安慰她。
“孩子，节哀顺变，逝者已去，你还要活下去。”
“她只是被救护车拉走了，我们要相信科学，一定可以治好她。我以前不小心把手指砍掉了，医生帮我接好了，过个两天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是啊是啊，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患过大大小小的病，后来都治好了。现在的医疗科技真不敢想象，特别是那个……纳米机器人，能由……超声波推进在人身体里面游来游去，清除病菌毒素，她的伤口也能被机器人治好。死神战胜不了我们的科技。”
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此刻全部变成科技的盲目崇拜者，我急忙拉起柳下青回民宿，回头说道：“我会好好安抚她的，谢谢关心。”那些人叹息着凝视我，然后让开一条路，佯装振奋目送我们离开。
柳下青哭了三个多小时，直至天际出现微光，我把带来的速食加热了给她吃。她吃过也就睡了，而我吃过能量胶囊经不住困意也入眠了。一大早，有人敲门。我匆匆穿好衣服，洗把脸走下楼梯，“谁呀？”对方不作答。
打开门一看，竟然是那些善良的老人们，他们静静行注目礼，我明白他们以这种方式在询问那个姑娘如何了。事实上，我总共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只好强打精神，说道：“她睡着了。”他们小声讨论了一会儿，一个接一个走了。那条大马林鱼被他们放在门口。我懒得向他们解释，年纪大的人总是固执坚守之前的看法，推翻他们的想法无异于毁灭他们的尊严。
中午时分，又响起敲门声，我再次强打精神起床开门。这次是王，裹着严实的头巾。他见到我便拿开了头巾，除了皮肤有红斑和水泡，他的表情非常复杂。我曾说过他是沉稳的男人，这时仿佛在巨大的冲击下极力隐藏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开口了：“那条鱼在你这儿吗？”
“那条大马林鱼？是的，在我这儿。”
“我们一起烤了它吧。”
我颇感惊讶，这个男人怎么会提出如此奇怪的建议？根据我的猜测，是赵想吃了，自己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派来了王前来试探试探。他们真行。既然渔民们把鱼交给我们，那么关于鱼的事肯定也完结了，吃了也无妨。何况在这辈子可能只来一次的地方留下些美好回忆挺好。我答应了。不过食用之前，我还是检查了一番。我很在意柳下青说的“变异”，人类在大灾变后有过一段疯狂发展的时间，肆意使用原子核能量，十一区和A区都发生过超大型的核泄漏事件，影响至今。手机具有“Radiation Detection”功能可以检测放射性物质，扫描了大马林鱼，结果并无异常。
记得这家的主人说房里有烤鱼的一些器具，可以使用。从后面的仓库中找到了烤鱼架子和炭火，于是我在庭院里生起了火，王负责片儿鱼。那条鱼相当大，肉也肥美，估计我们四个人吃不完，但是余下的也只能扔了。飘散的香味将柳下青唤醒了，她摸摸索索下来，我招呼她去商店买一些烤鱼的调料。之后她神神秘秘地对我说：“老板没收我钱哦，不过眼神有点奇怪。”
操作间王掏出手机播放了一首金属音乐。一般来说，年纪大的人难以接受在头里安装智造芯片，所以是外放模式，我和柳下青也能听得见。
“Leaving you is not a big task to do
But I’ve been dreaming of you no matter how far
I’ve been to……”
柳下青打趣道：“你是被人甩了吗？”对于毫无恶意但没大没小的玩笑，王不作回应，继续听歌和片儿鱼。
“Leaving you and all this dying romance
It’s much harder to do……”
由于鱼实在过于庞大，我们改变计划放弃烤架，直接在地上升起一堆火，把肉块穿在木棍上，肉熟了粘上酱料食用。此举很不文明很原始，也有安全隐患，可能导致屋主的不满，但是他们并没有回来。
“呃——”我和柳下青的肚子吃得圆滚滚，王还在奋力往嘴里送肉，牙齿一上一合，丝毫没有为赵留些的意思。明明他的肚子也同我们的一样凸起了，可就是不肯停下，酱料用完了他也不在乎。他越吃，我越奇怪，气氛渐渐诡异起来。柳下青已经上楼躺着消化了。
“王先生，赵女士呢？她怎么还不来？”一股强烈的不安袭来。
王终于不再吞咽，他的脸由于吃得太快而涨的通红，红斑都不显眼了。待他将口里的鱼肉不加咀嚼地直接吞下后，缓缓道：“她永远不会回来了。”他指着鱼骨头说：“它杀死了我最爱的人。”
后来，我通过王的只言片语中大概推出了整件事件。前一天晚上，他们离开我的视线后，突发奇想在夜间出海，毫无疑问是赵提出来的。他们租了一条渔船三天，于是取了渔船的钥匙走上码头。不料，渔船启动不到二十分钟，那条硕大的大马林鱼跃出海面，刺穿了赵的腹部，而且有意识地从船上跃起，一次两次，要把王拖进海里。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安全海域会出现这种怪物，王当机立断捡起东西把鱼敲晕了。他怕鱼一旦挣脱，赵的伤口会大出血，先是拨打急救电话，然后带着鱼与赵回岸，陪着赵去医院，迎接赵的死亡，一切仿佛按照预定的程序走。
王走了，那条鱼终究没有吃完。我取了铁锨挖了一个大坑，将携带王痛苦记忆的残骸埋进去。而残骸埋进去了，悲痛记忆失去了载体却将伴随王余下的人生，真没有道理。一个人常年伴在左右如同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空气，她突然消失了，一去便是永远。永远是最可怕的，比未知更可怕。古希腊神话里，西西弗斯欺骗了死神，他被惩罚每天把一块沉重的大石头推到极陡的山头，然后朝边上迈一步，眼看着大石头滚到山脚下面。西西弗斯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动作，永无止境，没有任何希望。人当然活不到宇宙尽头，可是一想到余下生命的全部时刻，那个逝去的人都不可能复活，她的音容相貌，她的只言片语，都不可能复现眼前，便能明白永远是最痛苦的惩罚。未亡人的命运与西西弗斯一般，再没有希望。
柳下青知道真相果然又流泪了，来到后院狠狠踩了几脚新出来的隆起的土堆。半夜她进入56号房间推醒了我。我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她附在耳边说“起来啦”。耳朵痒痒的，然后听见她说了来意，原来她不放心王，想要同我一起拜访王，看看有什么能帮上的。
“他很少说话，一看就是什么事都埋在心里的男人。我怕他夜里想不开做冲动的事。半夜不是做决定的时候，因为所做的一切决定都带有悲观色彩。如果他这时候想起赵女士，他没准会寻死！”柳下青压着嗓子说话，好像很有这方面的经验。
“不会的，他是个坚强的男人，而且他比我们大这么多，做事也更加成熟。没准现在都睡着了。”我反驳道。身子太乏了，就算联邦大总统来了，我也要睡觉。而且柳下青所说的不过是臆想罢了，没有必要特地跑一趟。可是这次，她作为女人的直觉再一次对了。我拗不过她，随她去王的居所，准备在外面瞧瞧就走。
柳下青说：“不是那儿，是海边。人孤独的时候最喜欢空旷的地方。”我们穿上外套前往海边，繁星闪着祥和的光芒，树叶没有飒飒作响，没有惊起的海鸟，不同于昨日的喧嚣，此时这个地方只有一个坐在码头上的男人，他的脊背弯曲幅度很大，似乎马上支撑不住躯干了，然而还是支撑住了，幻化成了一尊静止的雕像。我们俩倒像是闯入这片静谧之地的不速之客。
柳下青热情地打招呼：“老先生，您也喜欢晚上出来走走啊。不过夜里冷，您最好早点回去哦，不要让寒气侵蚀了身体。”
王一动不动。
“您不理我可不礼貌哦。”柳下青佯装生气。
我叹了口气，示意她别说话了。
“我和她很不一样，”王说话了了，“我是一个很古板的人，家里还有一套老黄历。每次出门前都要算算黄道吉日，她比较烦我这一点，有时候也和我闹脾气，但是一般都尊重我的想法。有一次，我算出忌火，但那天是她生日。家里平时都是她做饭，平时我俩工作忙，她的生日我想表现一下，就想着为她破例一次，证明我爱她。我用的是电磁炉，没想到啊，没想到啊，电路故障了，其实是我不太会使电磁炉，拿起来摔了几下引起的。先是厨房着火，接着火势蔓延到客厅，最后整个家都烧了。我和她见势不妙逃出去了，她摸着我的脸说，你没事吧。我说我没事。这么长时间我没告诉她是我烧了家，我们辛辛苦苦积累了三十年的家，烧得真快。我们去孩子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唉，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她说这次小灾是命运的警示，于是叫我不要紧盯着工作，多出去逛逛享受人生，她和我也的确这样做了。”
柳下青说不出话。回忆可不是好兆头，我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任他说下去。上天夺走了他最爱的人，我们不能再残酷地打断他的回忆。
“这次出游前我特地算了一下，不忌游玩啊。明明不忌呀。”王痛苦地捂住心口，抽搐地说道：“为什么呀！”
柳下青和我几乎同时伸手要扶住王，以防他跌落海里。他身子骨虚弱得很，再受凉了指不定发生什么事。
我说：“青儿，快打医院电话，我手机没有带着。”
“哦哦，”柳下青手忙脚乱掏出手机。
“你在做什么？”
“打开Connetcing Brain，还在匹配中。”
我怒吼道：“你手机不能触屏嘛！120！120！多简单！”六爷死在你手里真不亏，我差点说出这句话。
王制止了柳下青。“我没事儿，”随后他接着说，“我没有想不开，我只是有些东西想不明白罢了，刚才有些着急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愿意听我说话。我和你们只认识了两天就说这么多。唉，她的遗体现在应该回到家乡了，我害怕见到这样的她，所以一直在逃避。我明天就去见她最后一面。我还要把她的骨灰撒在火星上。你们不用担心我，你们走吧。”
倘若我年龄增加三倍，比王还要大，我便能以一个阅历丰富的前辈身份劝慰他：“这些总会过去，她在天国也不希望你自怨自艾。生活还要继续，本来人生就是孤独的啊，你比许多人幸福多了。你得到了她的陪伴，那就是永远不能改变的事实，那就是你的幸福。”可惜没有如果，面对这种情况，我说的一切，分量那么轻。我选择沉默。
“她也不希望我如此消沉吧。”王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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