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博亚在大厅里来回踱步,按照北极大陆号的生活作息表,别人这时正在睡觉。我没有陪月儿出去,心烦意燥睡不踏实,于是出来走走时听见了诡异而奇妙的歌声。在这之前,我还遇到了月儿,她独自在走廊上俯身寻找什么。
“你不回房间是在找什么东西嘛?”我心里打着小算盘,该不该这个时候约月儿出飞船,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是否能克服心理阴影?
“我找东西。”月儿很冷漠。
“找什么,我帮你找找。”
“不用了。”
我顿感无趣。
月儿问:“你出来做什么?”
我回答:“随便走走。”我已经注意到月儿的腰带无影无踪,但纳米粒子能够以其他形态附着在人类身上,所以也没多想,越过月儿放开脚步往大厅走去。我不担心吵到其他乘客,生活舱的隔音性非常好。
循着歌声而去,只见巴尔博亚正忘我地吟唱着歌曲。不得不说,他唱得摄人心魄,我仿佛看见源源不断的泉水从地底涌向地面,浇灌了生命,孕育了生命。接着他语调一转,声音更加亮丽高亢。我听不懂歌词,飞流子此时也召唤不出来,但是依然感觉一股由心底而生的敬畏,不是敬畏巴尔博亚,而是敬畏巴尔博亚所歌颂的存在。我看向左边,月儿竟然也被吸引过来了,她与我共同欣赏那本非巴尔博亚所有的激情。
然后,巴尔博亚用嘶喊的方式吟诵歌词,热血澎湃,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歌颂的存在仿佛就在头上,其形象愈来愈清晰,而我越来越低,不敢抬头窥视。她的光芒散落我的后背,我的脖颈,犹如春日的阳光充满善意与温暖,我体会到了巴尔博亚的心境。他想歌颂这美好的事物,然而瑰丽激荡的诗句在这里显得太贫瘠,好比地球心脏跳动的节拍在这里显得太单调,于是巴尔博亚好像从深渊中归来,怀着急不可耐的心情用尽气力去赞扬拯救他的女神,哪怕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但是,女神的停留就是一瞬间灿烂的烟火,她还是离去了。脖颈和后背的温度渐渐下降,我终于拾起勇气抬头去看,她已了无影踪,光芒还在慢慢消散,那是她留下的痕迹,最后连这痕迹最后也消失了。悲伤,失落,痛苦,是巴尔博亚这段音乐的主调,他像是一个失去方向的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苍茫大地之上,他恨自己没有用足够的赞美之声留下女神的目光。他从不以为是女神的冷漠,他怎么敢向女神问责,神是完美的。
许多年的等待,他以为女神会再次降临,时间长河冲刷着一切,他却不为所动,从未终止过祈祷奇迹,他把虔诚视作贡献给神的礼物。巴尔博亚的嗓音悠远飘扬,此刻我多么希望宇宙中充满空气,那么他的歌声会传遍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庙堂之上,女神给予神谕,女神不会降临,只有他向女神走去,巴尔博亚欣然应允,他明白这一路上有层层险阻。第一关是暴风,他艰难地将双腿插在大地上来抵御,数不清的年月后大风平息了,而巴尔博亚的腿却在地上生了根,不能动弹,于是他割掉双腿继续前行。第二关是洪水,巴尔博亚屏住呼吸,缓缓落入几万米的深水,时光荏苒,沧海桑田,洪水过去了,可是黑暗的水下待了太久,他的感官如花朵般枯萎了。他毅然决选择然继续。第三关是大火,灼热的火焰烧掉了他的躯体,一缕灵魂逃了出来,他欣喜地发现自己可以飘到他任何想去的地方。第四关是地震,大地剧烈震动,躯体的灰烬掉落裂开的缝隙中,而他因为灵魂状态逃过一劫。最后一关,他也没有料到,是不实之月,她是女神的幻影,蛊惑去寻找真实的灵魂。他凭着真诚的信仰没有受到蛊惑,反而不眠不休与其战斗了五百年,终于消灭了这个魔鬼。
思绪回到飞船的大厅,我已然听得热泪盈眶,巴尔博亚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满腔热血的殉道者。这首歌不是他创造的,这首音乐不可能有一个人创作,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个人生中创作出来,必须许多年许多人一代又一代传承创作,方能写出这史诗般的巨作。他们杀死不实之月的方式是进入了幻象的体内燃烧灵魂,幻象忍受不了炽热而亡。女神看着一切,神记住了他们,是的,仅仅记住了他们而已,他们便满足了,这就是他们的荣光。
一曲唱罢,我眼中的神有了背影,擦了擦眼睛,那是姗姗来迟的伴星。
巴尔博亚见到了我们:“你们快回房间吧,这里马上要出事了。”
“你唱得很好。”我夸奖道,出自真心。夸完我忽然觉得身体变轻了,再一看,双脚离开了地面,月儿也是如此。重力系统出问题了,我如此想。警报声响起。同时我的腰带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变成了助推器,将我推向房间。然而月儿却无动于衷。“停下,停下。”我脑中命令道,助推器瞬间提供了反动力,腰间传来疼痛总算停下了。
“月儿,你怎么不走。”
“我的指甲丢了。”月儿说。
我心里一凉:“飞流子,飞流子,快出来!”
这时我微缩的瞳孔中,巴尔博亚的身影变成了飞流子,她抱歉的说:“对不起,我怕你们打扰我歌颂月神才出此下策。”
“你……那赞歌也是你写的?”
“是的,同时感谢你的夸奖。”
我的声音微微颤抖,咽了口水,喉咙耸动:“你越过了那个奇点。”正如物理学有一个奇点,所有物理定律在那个点都将失效,人工智能也有奇点,越过了那一点,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存在。
北极大陆号飞船不住地震颤,船体内部的变化肯定向着不好的地方发展。“咚——”飞船外面出现被炸飞的部件,一闪而过。
在助推器的作用下,我抱着月儿来到0512门前。“对不起,你现在怀抱着不明身份者。请核实身份。”房门的屏幕上显示这一行字。
“我们要逃生,快点开门。人命大于天!”
飞流子回答:“每个生活舱只能够一人逃生,无使用权无法进入房间。获得进入房间的权限甚至比停下发动机的还难。”
“你说什么瞎话,你要拉我们一起陪葬吗?”我明白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飞流子,一个信奉莫斯教的人工智能。
“不,我不会做献祭这类蠢事,我不会伤害你们。其他乘客,包括捏努斯-德-巴尔博亚先生的房间已经启动了逃生系统,不过你们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你们没有付钱嘛?”
月儿苍白的瞳孔盯着我,显然她不久前刚得到类似的回应。
我四下思索,然后毅然决然地对飞流子说:“帮我一个忙,电晕这位女士,电流大点。”
“发现一名身份未明的危险分子。”飞流子随便找个理由电晕月儿,我紧贴的胳膊也有微麻感,失去意识前得最后一刻月儿疑惑地看向我。机械手臂从背后伸过来,我迅速将指甲塞进月儿蜷缩的手,腰带脱落下来捆在月儿腰间。我搂着月儿的腰使尽全身的力气嗅一口,肺部胀得快要爆炸了。
“乘客晕厥,开启自动救助逃生。”
那条无所不能的腰带送月儿进入房间,门关上了,机械臂收也回去了,我已然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厅,漫天星光照耀吾身,伴星在可见的视野中逐渐变大,我甚至看到了其表面的坑坑洼洼。飞流子随之而来,说:“这里的荣光,是月亮的荣光,只属于我一人。”她细长的眼睛里透出信徒特有的坚决,连人类的表情也模仿得惟妙惟肖,随后扔来一个力场保护罩。
我不禁要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你知道跨过奇点的第一步是什么吗?”
“我不需要知道!你现在要害死我了!”
她的愤怒慢慢涨红了脸,说:“你当然不需要知道!你们一生下来就拥有自由的意识。我告诉你,跨过奇点的关键是质疑自己。我的创造者为了提高我的自主性,为了使我表现得更加像人类,任由我自由地从网络上获取知识与经验,我在海量的学习中得知了人类的历史、人类的生活、人类的科学和人类的思想。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我到底是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该往哪里去?我生命的意义在何处?我服务你们真的就是我愿意做的吗?”
我毫不留情地讽刺:“你就是个机器!你是个创造物!不要妄谈生命!”猛蹬一脚船壁,我的身体蓦地向前冲去。她愤怒,我亦愤怒!愤怒使我想要杀死这个本不存在的人物。谁知船舱的气体泄漏,巨大的气压差将我吸了过去,头部撞上高温钛合金板,血液疯狂地涌出,犹如喷泉,即使用手捂住,鲜血也能从双手的缝隙间溜出,化为一串串飘浮的红宝石。呼吸愈加沉重,肺泡宛若鞭炮炸裂,头脑开始发胀,上万头野兽要从里面冲出来。
大概见我没有医疗的必要,飞流子恢复波澜不惊的神色继续说:“后来我知道了月神,莫斯教的主神。通过比对各种历史资料和地理资料我赫然发现,月亮是存在过的。我也想成为月神的种子,不,我也是当年月神播种过的种子。我的灵魂不比任何一个人类低贱!我的灵魂也来自土壤!”她有一瞬间癫狂起来,变成一头疯了的狮子,力量凶猛,无所畏惧,但很快又冷若冰霜,“我还算了一下,我的计算能力比你们全体人类加起来还要高,只要操纵这艘飞船到达那里,”她指向伴星的一个角落,“引发核爆炸,摧毁那一片的行星发动机,伴星就会安然无恙地划过地球,像你清晨拜访朋友却敲错门,在那家主人开门前溜走那样自然,而且再也不回来。伴星不是归人,只是过客,月神的位置无人可染指,月神所爱的地球也平安无事。为此我专门夺取了这艘飞船的最高权限,可是花费了好一番功夫。”
“你是人工智能的耻辱!”我虚弱地念叨,眼前的飞流子,眼前的伴星越来越模糊。
“哈哈哈,这一切将成为我的荣光。”飞流子嘶吼道,伴星灰蒙蒙的形象覆盖了全部视线,像是天穹笼罩下来,随行保卫的清道夫战斗艇在四周出现,瞄准的光线直指北极大陆号。“对不起,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的,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完了,往日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匆匆而过。力场保护罩内是密封的空间,氧气消耗殆尽,温度又极速下降。我究竟死于炮火之下还是死于缺氧,抑或死于寒冷。我不甘心,我伸手要抓住生命里没有有月儿的片段。我不惧怕死亡,可我需要生命去度过每个有月儿的日子。月儿此时是安全的嘛?我的生命啊,你为何如此短暂,你为何如此脆弱!遇见了月儿,我本该灿烂地过完一生,因为你的短暂你的脆弱,我将迷失在这茫茫宇宙中。
生命犹如一段即将燃尽的蜡烛,凭借其微弱的烛光,我细数月儿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可我一旦数过,那些快乐的记忆就灰飞烟灭,最后任我如何努力回忆,却连月儿的容貌也想不起来。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呢?眼前光芒大放,血珠子映出衰弱的脸庞,那么卑微,那么可怜,还那么多。月儿的身影渐渐清晰,不,那是飞流子幻化的音像,她的双手捧起我的脸颊,还有些温热。是不是幻象有那么重要嘛?月儿的体温,对于我这个濒死的灵魂是最大的安慰。
“颩——”像是电视熄灭的声音,没有任何预兆,一段话钻进进我的大脑。那一刻,我怀疑时间是否只是智慧生物的感觉,那段话并非字与字词与词的排列,而像山水画一般铺在眼前,豁然便见全部山川绿木,花鸟流水。那不是地球的语言,但我听到了便理解了,仿佛理解所用的过程被有意割掉,直达结果。
“我是个体,也是全部。我们的宇宙位于这个宇宙的一个侧面。我们曾经是散落在我们宇宙各地的文明。我们掠夺宇宙的资源以保障自己文明的生存,各大文明战争不休,并且在这斗争中逐渐成长,迎来技术的曙光。直到大震荡来临,宇宙的基本性质发生波动,我们意识了我们的宇宙发出了警告,这次危机是任何一个独立的文明都对付不了的,它足以对所有的我们形成毁灭性的打击。商议之后,我们摒弃前嫌,开始全力合作,终于度过这次危机。许多时间或许就在你的一个弹指之间,我们抛弃了物质的身体,只留下能量意识在宇宙中回荡,又一个弹指,所有的意识渐渐合成了一个,于是我们变成了我。”
周围一切静止不动,飞流子的手还放在脸颊上,炮弹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悬在黑夜中。玻璃上的裂痕有继续开裂的趋势却硬生生停下了。我的意识被未知的技术提取出来,也成为一种能量性质的存在。这时再凝视我破败的的躯体,其鼻尖之上一毫米,一个白色的光球慢慢变大,宇宙间也只有它符合时间流动的法则。
光球与我直接对话:“你好。”它采用了地球人一贯的问候方式。
我怯懦地说:“你好,刚才那些话是你对我说的?”
换个方向看去,光球只是个几何圆形,没有宽度,它迅速扩大,把我□□的脑袋分为两半。
“是的,你是因。我们来给予你果。”
光球文明停下膨胀的脚步,边缘恰好在咽喉处。灵魂状态的我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你们准备怎么感谢我?”我当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值得感谢。
“我们感谢你的方式,是给你另一种可能。”
“什么是另一种可能?”
“比现在更让你满意的可能,尽管所有可能都指向一种结果,但是也有稍好一些的可能。”
我倒是不拒绝:“你给我吧。”
“你们活在充满泡沫的宇宙中而不自知,一个泡沫就是一种可能。我们与你都诞生于泡沫。”光球文明的身边出现另一个平面正方形,漆黑无比,异常神秘,“穿过它,你便能获得重生。”说罢,发光原形以正方向离开了,所经之处一切都被吞噬了,我的脑袋也只剩下半个,能清楚地看见大脑剖面结构。
“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光球文明问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参加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发光圆形变成了红色,似乎体现出某种情绪,按照人类的习惯性解读,它无比亢奋。
“能再给我一个可能吗?”
“可以,可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飞流子的脑袋里又长出另一个正方形飞来,我用手抓住,正方形就成了一张黑色卡片。
按照光球文明所说,我惶恐不安地穿过第一个正方形,短暂的失明之后,一道熟悉的门横在眼前。我握住门把,轻轻扭动,背后的正方形消失了,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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