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打开。正在卧室电脑前奋笔疾书的何小卫头也没回地喊了句，“回来了？”
没有立刻响起回答，但是显然玄关处有两道轻微的脚步声。何小卫停住敲击键盘的动作，抽了张纸蒙住仰起的脸，开始在眼部轻轻揉起来。
何小卫有点嫌弃自己的油皮脸。对屏幕太久，虽然眼睛干涩，但脸上冒了一层光亮的油，直接按压很容易搞得手花，再加上平时在家她都是百分百素颜，连个底都不打，所以一般都是简单粗暴地用抽纸搓脸吸油。
用季燃的话说就是，活得也太糙了！但她毫不在意。
这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件东西值得让她时时刻刻花心思检视修饰，那就是她的稿子。
但不是交给客户的那种。
何小卫是很称职的乙方，不管客户给多少条修改意见，她也能努力融到每场戏里，交出至少及格线水准以上的本子。这种为了客户的德德乐争分夺秒修改出来的文字，不能说只有服务性，自我表达也确实不多。她更在意的，是自己每天都在修改，连名字都修改了无数次的一个文档。里边包含了这个故事的小说和剧本。但时至今日，也没有给几个外人展示过全稿。且除了季燃等几个交心的朋友，甚少人知道她在写原创故事。
就在这时，客厅传来一位陌生女人的声音，“哪个是你的房间？”
随后是季燃小声回答，“那个屋。”
何小卫猛然睁开眼，立刻啪的一声扣上电脑，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丢进桌下的垃圾桶。随后，起身迎了出去。
迎面正遇上季燃和那个陌生女人。
一眼望去，这个女人虽然面容年轻，但气质成熟从容，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话事人才有的随意利落。线条柔和的鹅蛋脸，给人亲切感，而女人笑容可掬地冲何小卫打招呼，也第一时间打破了初见时的陌生。层次感分明的偏分中短发，时尚与俏皮兼备。白底印花材质衣服，不动声色地透出穿着者对生活品质的要求。
何小卫又扫了一眼女人旁边的季燃，手上拎着一堆袋子，脸上笑得不值钱的样子，心里基本有了数。
季燃放下手里的东西，指着两边咧嘴笑道：“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室友何小卫。小卫，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醒时文化制片人立木，木总。”
李青梅笑笑，主动上前一步，“小何老师你好，我叫李青梅，多多指教。”
何小卫嘴角弯起礼貌的弧度，点点头，“李总好。”
“哎呀，别总总的，太生分了，叫我梅梅也行。”
“别，还是李总。不然不合适。”
季燃在旁赶忙说，“哎呀别这么客套了！坐下来聊正事吧。”说着一个箭步冲到沙发边，把堆着的衣服抱起挪开，同时说，“你坐这边。”
何小卫很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话没有主语，但李青梅很自然地坐了过去，说明她俩都知道对方在说谁。
何小卫拉了把凳子坐在茶几，远远坐在对面。季燃又跑前跑后倒水，张罗完之后，坐在李青梅身边。
何小卫一直沉默不语，只等着心思显然已经被其他女人拐跑的室友先开口。
“小卫，李总就是我在电话里说的，对你的小说和剧本感兴趣的甲方。”季燃说话时眼神亮亮的，神情也十分兴奋。“小说的具体故事，还是你亲自来介绍一下吧？”
“呃……可以。”何小卫迟疑片刻，冲李青梅笑了笑。“但是李总，我想先了解一下，你应该手头是不缺IP和本子的，咱们也素不相识，为什么今天这么突然，你会专程来我家，谈我的本子啊？你感兴趣的点在于？”
何小卫说话时，紧盯着李青梅的双眼，默不作声地把每一个微表情收入心里。
只见李青梅神态镇定，慢条斯理地说：“小何老师，你说得没错，如果时间周期拉长来看，我司确实不缺储备孵化的项目，我也犯不上这样出来极限找本，但是现在是特殊情况。我下一部剧原本近期要开机，剧本出现了很大问题，我决定推翻重来。但要命的是，编剧团队改不出我要的东西，所以我觉得不如和手里有成型原创故事的你聊聊，或许还有点希望。”
虽然感受到了李青梅话里的诚意，但何小卫并不为之所动。
她笑笑。“所以，李总不是从故事内容本身出发，我没理解错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向来是个看重内容的制片人，但是这次的现实情况，我也要先跟你讲清楚的。好打消你的疑虑。”
“李总说笑了，我一个卖剧本的，能有什么疑虑。”
季燃在旁边嘟囔道：“没疑虑你说这些……”
李青梅按住季燃，季燃立刻住了嘴，何小卫看在眼里，没说话。
李青梅又说，“没疑虑才是不正常的。如果我是你，心里也得打个问号，就算是室友介绍的靠谱人，也挺奇怪，怎么会有这种连故事都不问，张嘴就要买的制片人。毕竟买版权又不是买菜。”
这话还算熨帖，而且能换位思考。何小卫面带微笑看李青梅，期待下一句。
“但我还是要澄清在前面，我是个看重内容大于别的因素的制片人，不然，我也不会把我上一版已经成型的剧本全部舍弃了。毕竟那对我来说，是个相当艰难的决定。公司层面，我要背全部责任了。”
“李总辛苦了。”何小卫说。“现在的行业年景，做一个项目格外不容易。”
李青梅笑着摇摇头。“不必安慰我，这是我自己要面对的，与你无关。今天来之前，我对这个项目本来是不抱任何期待了，但因为小季同学的大力推荐，她跟我说了你是怎样努力的编剧，我忽然直觉我绝对不该错过这个和你认识的机会。小季之前在我司剧本会上提了很多对剧本的看法，其实蛮让我惊讶的，见识谈吐都很专业，远在一般同龄演员之上，所以我相信她的判断。”
“啊，真的吗？”一旁的季燃又惊又喜。“你竟然是这么认为我的吗？真的吗？”
李青梅眼中含笑点点头，季燃乐得一拍脑袋，忽地站起来，“哎呀！我都忘了！等下，我去拿吃的！”
于是，季燃一个人又开始忙活拆袋子拆盒子，把各种打包的甜品零食水果一一摆到桌子上。还在每个人面前摆好餐具，服务到位。
李青梅完全无视季燃的殷勤，也没动叉子，只是继续说自己的。
“我相信吸引力法则，靠谱的人一般也都是和靠谱的人来往。咱们行业里最不缺聪明人，尤其是各种大聪明小聪明，反而是老实巴交的人让我欣赏，小季就是个典型的老实孩子，在演员里就更少见。她一直夸好的人，那我也相信这个人的品格。当然，说这么多，我自己的人品我也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在业内是出类拔萃地守信用，重合约。所以咱们今晚就先对一下内容，如果意向合适，就对一下版权价格，然后明天你就来公司签约、参加剧本会，这样效率最高。小何老师觉得意下如何？”
何小卫思忖了下，直截了当说：“听下来，感觉咱们今晚不用睡了啊。”
“嗯，熬夜对咱们来说应该都是家常便饭吧。”李青梅一脸淡定。
“虽然您的上门合作让我受宠若惊，但真的也太着急。我是觉得今晚我可以跟你说个梗概，一小时以内速战速决，但我实在没时间跟你把剧本和小说完整对一遍，我明早真的有个大纲要交，客户不等人。”
何小卫眼角余光看见，季燃虽然没说话，但始终十分紧张地看李青梅。
何小卫心想，虽然不太确定这两人到底发展到哪步了，但亲爱的室友这个心思，估计短时间是从李青梅身上拔不出来了。
不过，从肢体语言上的默契，以及李青梅毫不避讳季燃有意无意的触碰，大概率是已经发生过一些很亲密的事了。
同时，何小卫观察着李青梅的表情，完全没显露出任何不耐烦，心里甚至开始生出一丝纳闷。
季燃到底怎么跟这个李青梅沟通的啊？季燃这么热心是正常的，因为跟自己是这么多年的校友、室友和朋友，但李青梅作为有点名气的制片人，按理说就算有困境，在她一个小编剧面前，尾巴也够翘到楼顶上了，现在竟然也能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跟这行业里生生不息的装x犯比，确实有点少见。
可能物以类聚这话确实有点道理。小季带来的人，至少人品还是可以的。
不过，李青梅话语里那副甲方的强势做派还是有点让人抗拒。还没合作呢，就要拉着人通宵！多少有点窒息。
“那这样，你去改你的大纲，你把你的小说和剧本都发我，我在这里现场看，有什么疑问我汇总下，等你写完大纲我跟你讨论。”
李青梅很认真地说。
何小卫像是定住一样，半晌才眨了眨眼睛。
“你，在这？现场看剧本？”
“对，我看我的，你写你的，我不会打扰你干活。”李青梅很笃定地伸出手机。“咱们加个微信？”
“好吧，那随你。”何小卫出示了自己的二维码，随后站起身，“等下，我去电脑上打个水印。”
季燃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李青梅只是点点头，等何小卫把压好水印的PDF发来，在手机上点开后，安静地看了起来。
季燃轻声问：“要不要我给你拿台电脑？这样看太费眼睛啦。”
李青梅笑着说，“好啊。”
何小卫回到自己卧室后，虽然没关门，但也没再出来。
桌上季燃摆的东西，她更是从头到尾一口没动。鬼知道季燃为什么穷还买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哦，鬼都知道是季燃买的。
再说，反正没一样是她爱吃的。
何小卫翻了个大白眼，飞快地敲起字来。
对码字的人来说，一旦进入心流状态，就会完全忘记周边的人和事。等何小卫再抬起头，已然过去了三个小时，时间指向后半夜，客厅的季燃和李青梅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动静，说是睡着了都有肯呢个。
何小卫伸了个懒腰，情不自禁发出啊的声音，这时，立刻听到外间屋的李青梅说：“小何老师，要不要吃点东西？”
哦，看来没睡。
“不了，还没写完呢。”何小卫随口答道。
“还有很多吗？”是问询的语气。但没有响起类似起身或脚步声的其他声音。
何小卫扫了眼电脑屏幕。剩下收尾的部分倒是不多，几百字即可，但还需要从头到尾精校润色一遍，一个万字纲，怎么也要再花上个把小时。
看来应该是急了。何小卫想。
“唔，不多，但也不少。”她故意答得留了点遐想空间。
“噢！那小何老师你继续忙。我继续看。”
“看到哪儿了？”何小卫有意问道。
“三分之二了。”
“小说吗？”
“小说版已经看完了。剧本看了2/3。”
何小卫一惊，这阅读速度相当快啊。但看进去多少呢？就不知道了。她知道很多甲方有一类人，尤其是采购IP、剧本开发部门的，以读小说、剧本速度快著称，一天能读大几十万字甚至百万字的网文，还能交出很规整的IP分析文章，但面对面聊起来小说具体内容，却一点主观见解都没有。因为他们看文完全是机械拆分要素、标签、情节点，但根本不关心情感和深层表达，何小卫对此虽然反感，但自己也无能为力。
“哦……那你觉得怎么样？”
她下意识开始期待，李青梅最好别说那些她不爱听的话。
——讨厌，竟然开始有期待了。
“我很喜欢啊！你这个小说设定不错，开头的简介就很带感。我读了好几遍。”
何小卫没有立刻答复，但那几行她看了无数次的文案，就刻在脑海中，此刻立即浮现在眼前。
……
「执医十年的我，第一次面对的不是手术台，而是法官。
最终，我被控有罪，吊销执医资格。
我最后才知道，我在去掉她人梦魇的同时，也除掉了她的梦想，这无异于杀人。」
……
“遗憾的是，我觉得目前的名字不够好，不够抓人。”李青梅又说。“你介意我给它起个新名字吗？”
“嗯，请说。”
“我觉得可以叫《除梦人》。”
李青梅话音刚落，如一记重锤，轰然震开长久盘踞在何小卫心头的混沌，将那些翻涌许久的疑虑尽数敲定，在思绪的原野上立起一座气势恢宏的界碑。
除梦人，就是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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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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