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事情大致梳理过一遍后，天也早暗下来，庙里用明火咒照亮，大部分人都已熟睡。
这是疲劳后所呈现的一种祥和的景象，在这已经千疮百孔的破庙中，显得尤为动人。那已经残缺不全的佛像，一直守于这早已被遗弃的庙中，一起被遗忘。
平京中有许多这样的破庙。
在佛学鼎盛时期不遗余力地盖庙，所有人均烧香拜佛，念诵经书。
但在佛学退出京中远去众壑殊后，这些文化也免不得连带着被遗忘，逐渐淡出平京的寻常人家中。
万法皆为法，绝没有法不能共存之说；但此消彼长，向来如是。
一直消下去，最后大概就只能消失了。
修华和清薰坐在离庙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眺望远处，那里黑黢黢的一片，在月光之下，只显现出发黑的轮廓——那是大片的林子。隐去了白日那万木竞秀绿波翻涌的广阔天地，只觉古木森然，密密层层地叫人窒息。
这片林子里面还有一片从未干涸过的湖泊——烈焰湖，如同镶嵌在大地上的蔚蓝色宝石一般，远远观望便能立即想到那里的水是多么清澈透明。而拨开那些层层叠叠的林木，是月光也照不进的地方，也是本次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伊贾村。只是现在进不去罢了。
“白天无意中从这边看过去，枝叶蔽天，郁郁葱葱，还有清澈的湖泊镶嵌其中，应是鸟兽们喜爱之地……但所见却并非如此。”修华卷曲右腿，将右手放在右膝上，神色复杂地看着远方，幽幽道。
“据说烈焰湖之所以取此名字，是因为那里曾经是成千上万只红鹤的家园。红腿如林，交颈蠕动，远远望去如同一片烈焰红海，美的惊心动魄。”清薰抱着双膝坐在大石上，面纱遮了他的神情，但那双眼睛却明亮如星。
烈焰湖依旧烟波浩淼，湖光潋滟，却只是一道山水自然景观，再也没有昔日生机盎然的灵动，也再不会使见者动情于生命的不息。
“不光是红鹤，烈焰湖曾有种类繁多的鸟兽，冬去春来，繁衍不息。但仿佛人与自然就不能共处一般，伊贾村人丁兴旺了，反而鸟兽少了大半，如今也寥寥无几。”
清薰将视线转到修华身上，道：“听闻伊贾村以捕食鸟兽为生。”
“嗯，建村之初，食物来源甚少，便以打猎为生。后来种植农田，鸟兽偷食农作物，就开始大规模捕杀鸟类。”修华说话时心情复杂，他从根本上不认同这样，但弱肉强食就是自然法则。
身为凡人其实在自然界中并不占优势，只不过擅长借助外力和武器来保卫自己。
但渐渐地，这种保卫却进化为了攻掠。
“有段时间里，烈焰湖周围血流成河，将湖水染成了鲜红色，空气中都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甚至在此事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的夜里，周围人都能听到鸟类悲鸣不止之音。”
修华侧首看着清薰，颇有些惊奇地问：“你如何得知？史册里并无记载此事。”
“众壑殊有一位长者，他生于伊贾村，但后面皈依佛门，再也没回去了。”清薰顿了顿，继而道：“在同我讲述这件事后的第二天夜里，他自杀于房中，还留下了一句话。”
“写了什么？”
“以血之悔洗净血之鸣，求得清明。”
修华闻言，沉吟不语。
清薰停顿了片刻，又问：“少殿，你知道云凤村吗？”
修华点头道：“自是知晓。”
云凤村与伊贾村同为邻村，村里人数不多，却出了很多文人墨客。尤其以画鸟咏鸟最为出名。但因为里面的人大多不喜入京为官，所以相比其它许多村落，就连比起邻村伊贾村也少了许多名气。
其实最开始并没有伊贾村，烈焰湖周围也就只有一个云凤村而已。
平京50年*，从外面陆陆续续逃来近百人涌入云凤村。因为此时的平京虽然统一，但宫廷和宗室的建立才刚刚形成，为了整顿平京的民风，刚发布诏令——封锁与外界的进出通道，拒绝外者进入。（先前说过进入平京的人，真正为了修习佛法而慕名来的有识之士不过10%，其余90%都只是为了生存而活在体制外的边缘人。只有杜绝恶的源头，才能将一团乱麻重新编排整治。）
这百来人就是最后涌进来的一批。他们较为狡黠，又善于洞察时世，最后选择了物产丰富的云凤村作为入驻点。
生活在云凤村10年，最终被驱赶，将近数百人到烈焰湖的北面安居下来，从而独立出一个伊贾村。两村直线距离不超过十里地，却比隔着千山万水的地方村落更要疏离，称得上“老死不相往来”。
关于“驱赶”一词是伊贾村人说出，而云凤村并不承认，只是表明他们因为无法遵守云凤村的规章制度，更不受管教而离开。
这都无从查证。
清薰微微叹息道：“伊贾村的疫情如此严重，不知云凤村那边是否受到波及。”
“伊贾村事情一发生，便通知了云凤村那边做好预防和调查。京中未收到紧急信报，至少可以知晓在我们离开京中之前，云凤村那边尚且平安。”修华难得见清薰流露出忧心的情绪，不由得问：“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吗？”
清薰只是抬眸看进夜里，道：“问题倒是没什么……多年前云凤村的一位画师到众壑殊借一片清净之地修习笔工，走时画了一副‘白金紫龙图’赠与我。龙身华贵，神色高雅，跃然纸上，呼之欲出。我惊讶于此人的笔工造诣，又觉得若非亲眼见过这条龙如何能如此刻画入微，心下好奇，不知什么样的地方能养出他这般的人。”
这一番话听下来，叫修华心中有些不知滋味，心想：画功厉害，赞叹便就罢了，怎么还对人产生了兴趣。
“身为云凤村的人，倒更擅长画龙？”修华说完又觉得这话毫无意义，但要想撤回却为时已晚。
清薰点头道：“他画的凤凰以及白鸟都十分栩栩如生，画功炉火纯青。我本来请他帮忙在屋里的墙面画一些事物应景，他却画了条龙，不然我倒不知他画龙也那般厉害。”
修华默默叹了口气，注视着清薰转而道：“其实我也对众壑殊很好奇的。”
清薰侧首看着修华，清眸流转，问：“少殿为什么会这么说？”
“不知是什么养的地方能养出你这般的人。”
“少殿你这样说我倒不知如何回答。”
面对清薰如此坦白，修华不禁笑了笑，说：“等事情解决后我带你去云凤村，你带我去众壑殊如何？”
清薰下意识应下，道：“少殿愿意去众壑殊我们应是荣幸之至。”不过又问：“少殿这样说，是对眼前的事有把握了吗？”
“没有，我看着像那么回事吗？”修华苦笑着反问。
“一定有焦急烦愁吧，只不过你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思绪，不让外人看到。”
“这件事涉及太深，我心中很多事情堆积，思绪万千。想去找单然君师，心中担忧星明。不知村子情况如何，急于想要找到解决办法。现在的阴阳弟子大多数都不能再战，再留下去也只有可能增大染病的风险……如此这般，我竟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清薰轻声道：“少殿是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不如现在我们将每件事都分开来对待。”
清薰这么一提醒，修华思索片刻，千丝万缕杂乱无章的头绪慢慢朝着一个方向排列，稍稍有了些清明的时刻。
“少殿，您要休息了吗？”
宜荣不知什么时候走近，在修华一旁低声问。
“你还没睡啊。”修华回了一句，然后道：“那正好，明日你测完所有阴阳弟子的血，看是否染病，完全没有问题就让他们结伴返回京中疗伤，实情告知京中，并说明十天内不要再让人前往此地。”
宜荣顿了顿，才应道：“是。”
“清薰也去休息吧，明天天一亮有好多事要做。我在这边再待一会儿。”
清薰点点头，下了大石头，稍稍整理了衣容，然后便往庙里走去。
宜荣在修华身边却迟迟没有离开。
“怎么了，不困吗？”修华问。
“不困，想陪着少殿。”
“那坐吧。”
宜荣在修华身边坐下，两人静默好一会儿，宜荣踌躇着道：“少殿，宜荣心中有些疑惑不知可问吗？”
“有什么便问，不必如此拘束。”
“少殿觉得那位叫清薰的众壑殊大弟子真的可信吗？”
“为何如此问？”修华将视线转向宜荣，从他正色的态度中看不出什么别的心思。
“此地凶险万分，少殿让阴阳弟子回去，我只是担心您的安危。”
修华却跳下地面，拍拍身上的灰尘，一边道：“从踏入这里起，我们就已经将性命捆绑在一起。没必要一起去死，也没法都活下去。现在……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少殿，您……”
“宜荣，其实你年纪尚轻，资历非凡，如果可以，我希望明天你跟他们一起走。”
宜荣本来有些担忧的神情此刻却变得有些气愤，这是他从未敢外露出来的情绪。
一直以来他给人的印象都是孤僻严谨却又待人细心周到。没有人知道他生气时是什么样，好像在大家眼里他都不会生气一般。对此修华也供认不讳，所以此刻看到宜荣这样反倒有些不适，但是想想又觉得蛮有意思。
毕竟每个人不可能完全是表象所呈现的样子。
“少殿，您看轻宜荣了。”即便是生气，也只能这样无奈地抱怨，脸变得通红，似乎找不到别的措词。
“我从未看轻过你，反而很欣赏你的做事能力。其实你愿意留下来帮忙我自是高兴的，但性命相关，我不过提前给你一个选择而已。”
宜荣听后，双目闪耀星光，看着修华，语气坚定地抱拳说道：“誓死追随少殿。”
修华拍拍他的肩膀，道：“那睡觉去吧，明天是艰难的开始。”
……
修华睡前去看了看黑猫，它依旧紧闭双眼，像是睡得很熟。修华摸了摸它，画丹动了动，下意识将黑猫搂得靠自己近一些，但并没有醒过来。
随后修华到干草垫上躺下，却久久不能入睡。
他将白天所发生的事又在心里重新整理了一遍，差不多的时候却突然想起宜荣对他所提的问题——
“少殿觉得那位叫清薰的众壑殊大弟子真的可信吗？”
信，怎能不信呢？
修华对清薰的信任就像是对自己母宗那般自然平凡，但他与清薰不过短短几天时间相识便能达到这种地步，从一定程度上对他而言清薰是超越别的一切所独有的存在。
以前他总是形单影只，却并不觉得孤独，那是他所喜爱的生活状态。
但现在变得有些不一样。
换作以前的他遇到现在这种情况，一定觉得很痛苦很受折磨。一筹莫展的无力感会使他感到心如刀割，而他总是要从这样的自我压迫中竭力找寻办法。
就算事情解决，在后面很长一段时间也走不出来。要想恢复以往的自我还得再经受一次自我挣扎。
所以修华总是说：苦痛是个好东西。
他以为自己生来就要在其中成长，所以应该热爱它。
但遇到清薰后，就算两人什么也不说地待在一块儿，也觉得心静神宁。光是想想有他的存在，心底顿感一片湿润柔软。
此刻他有点明白“值得”二字的意思了。
也许人生来便苦，但那些美好的不期而遇将在这片苦涩的泥地中洒下甜蜜的种子，就算最后开不出灿烂的花朵，也愿意不遗余力地浇灌于它，满心欢喜。
*平京50年：指的是平京建立五十年的时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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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心底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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