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边走一边聊着，以至于修华完全没有去想，好像凭莲上的法力可以轻而易举转眼就到云凤村，而不必像这样徒步慢走吧？
莲上说他将天宫的事处理完便马上下凡，因为上次“往生殿”的事件让他很是放心不下，结果才得知伊贾村的境遇。
他是昨天日落时才到达的伊贾村，当时整个村子很大部分被一种藤生草木覆盖，该草木开花似兰，颜色鲜红，叶子鲜绿，藤条之间纠缠着被衣物包裹的人体，大多数血肉模糊，正在被此物汲取养分，也有部分已经化作白骨森森的尸骸，半掩于花繁叶茂之中若隐若现。
莲上到时，已经没有活物，更别说活人了。看着这些茹毛饮血的“怪物”生长得愈来愈肆意猩狂，仿佛随时要向四周更远处扩张，侵城掠地。它们将一切活物卷入腹中，以血为源，以肉为本，势要成为食物链的最高点。根本没有谁能理解它们为何要这么做，仿佛是它们的一种本能，也可能是在宣誓自己至高无上的强者地位……
记忆仿佛回到千年前，这是唯一一次莲上面对任务时，犹豫不决，迟迟没有下手。
那鲜红娇艳的花浩浩荡荡地铺满大地，密密麻麻紧促生长，形成一片巨大的花海。
他意识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映照的是一片血红，他的双眼被狠狠地刺痛，恍若被生生剜去双目。自双目失明的眼眶中汩汩流出他的血液，止不住，打湿他的衣襟，然后往下一点点浸染全身，一袭衣衫变得鲜红。他的耳边仿佛传来无数声嘶喊，说他一无是处，说他满手沾染人命，说要他偿命。
他后退几步，眼中红色紧逼上来。他侧脸闭眼调息片刻，再次投去视线时，眼前的景象稍稍清晰起来。
他动动手指，日云令和月清令合并出现在他手中，玉石内流光溢彩，玉石外光华万里。
这一次，同样不能袖手旁观……
“那红色似兰花的藤生植株应该叫沉浸兰，本来是伊贾村人用来提炼麻醉药剂的，却发生了异变。”
莲上似乎也已知晓此事，道：“这正是我要调查的问题，沉浸兰原本没有问题，只是为何发生异变。”
闻言，修华便把伊贾村后续发生的事讲给了莲上听。
莲上似乎对唐雪允一事尤为关切，反复问了好些关于她的问题，最后落在了楚垠身上。
“那给唐雪允改命者，现在在云凤村？”
修华点点头，但他没有说云凤村的事。其实是不知从何说起，零零碎碎，牵扯的范围也很大。而且莲上这就去云凤村，如果连他都什么也没察觉，这件事可能需要重新考量。现在清薰还在他们那里，一切小心为好。更何况梅南已经被抓，到了天宫他们自会审判，真相应该无处遁形。
莲上若有所思半晌，喃喃道：“这其中确实蹊跷。”后面莲上淡淡瞥了修华一眼，见他仍旧神色低沉，精神怏怏，便告诉修华：“我发现伊贾村的入口处设了结界，应当是在很仓促的情况下设的，尚且有些薄弱。不过这大概能证明有些人逃了出去。”
修华听后面色稍稍缓和了些。他心知莲上是在安慰自己，也很是感激。
“对了，莲上，我之前听你说的意思，天庭果真不插手平京的事？”
“也得看情况，具体不太好界定。这次的事件我会向天帝禀报，至于该如何，得看天帝旨意。”
修华点了点头，便没有多言了。
他们往前面走着。林子密集，即便烈日当空，里面也还是凉风习习，十分舒适。这山路难走，偶尔衣角相碰，有时互相搭把手。
一会儿后，莲上又开口了，问：“伤你的还有谁？”
修华正在思索，忽听得莲上如此问，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莲上淡扫他一眼，视线重新落到前方，问：“除了梅南，还有谁伤了你？”
“不认识，是来寻仇的鬼，说我杀了他王府上上下下百余条人命。”修华忽然想起来，道：“就是你把我从梦境救出来的那次被你抓住的男鬼，怎么逃出来了吗？”
“一时大意，不知他竟和千年古树签订契约，结果被他逃了。”莲上这样解释对修华来说相当于没解释一样，不知签订什么契约。
不过他倒也不在意这个了。
“我真屠杀了他王府满门？”修华心中忐忑，看着莲上，颇有些紧张。
“嗯。”莲上回应了句，还丝毫不打算解释下去。
修华叹了口气，顿时觉得自己凉了，也更为自己曾经的行为感到羞愧难当，“原来我以前竟是这样杀人如麻的人。”
莲上却向他投以不明就里地目光，反问道：“你竟会觉得懊悔？”
修华更奇怪地回视莲上，有些无辜：“我曾经就算是再十恶不赦，丧尽天良的混蛋，现在也重新做人了，不会不分善恶。”
“倒也不是很丧尽天良。”莲上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瞬间点亮了修华的双眸，“莲上，你觉得我还好吗？”
莲上侧回头去，身姿轻盈上了一个陡坡，等修华爬上去时，顺势搭了他一把手。
修华握着莲上的手时，只觉得那双手冷脆紧实，又张力无穷，仿佛细嫩滑腻的藕节，掰开之后可以看见千丝万缕的柔丝，是他生命中最柔软却也是最流溢着力量的勾连。也许是天然体温没有他高，所以摸上去感到有些许的冰凉。就算握得再久，那只手也不见回暖，反而给修华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发热的手掌随时要被他冰冻。
实在太奇妙的感觉，以至于明明已经上去了，修华还没松开手。
“好不好都由自己决断，何须外者评说。”
“嗯？”修华有些迷惑。
“百态众生相，无一能完存；渺渺天地间，浮生犹未知。”
莲上在前面，手牵着修华，缓步慢行，声音如云巅上的钟声，悠长缥缈，给人以庄重端严之感。
修华被牵引着往前走，心中百转千回，望着莲上迟迟没有回神，几乎无意识地对他说：“莲上，谢谢你。”
“谢什么？”
“什么都好。比如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凡人，却得你如此照顾。”修华顿了顿，继续道：“但我也只是凡人。”不记得前尘旧事，没有多余的情感分在别处，只过好这一辈子凡人的身份，只守住一个爱人。
修华不知道莲上能不能读懂那句话，只听得他应了声，便没了下文。
修华看着莲上，想从他的神情读懂一些东西，比如一丝丝无所谓，比如一点点释怀，或者最好是身为仙者的无情无欲……这些都可以让他心里好过一些，也至少能在面对清薰的时候坦荡一些。
如果说两个真的相爱，无论怎样都一定会在一起。而一旦放手了，死心了，决意过新的生活，那便已到了无法回头的境地，怎能因为旧情伤害新人？
何况，人仙有别；何况，旧事已逝；何况，心有所爱。
莲上忽然停下来，修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撞上了他的臂膀。
见莲上看着前方，修华不明就里看过去——一棵繁茂的参天巨树下有一道浅紫色的身影，纤研洁美，凤仪既好，神骨秀异。
修华不禁流露出惊喜的神情，唤道：“清薰。”
见修华想上前去，莲上便松开手。感受到清薰投来收束的目光，他目光浅淡迎上去。
修华踏着枯枝败叶，穿过灌木丛林到了清薰身边。
此刻的清薰呼吸尚且不稳，衣物勾带枝叶，似是方才匆匆赶了山路。且他又是一人，修华便问：“你独自一人跑来的？”
清薰收回目光看了看修华，神情收敛，问：“伊贾村没事了？”
“嗯，莲上暂时处理，将村子封了。”修华说着，回头看了莲上，见他正要离开，立马朗声问：“莲上，你不去云凤村了？”
“后面我自己再去。”莲上看向他们那边，淡然回道。
“那我该如何联系你？”修华想，后面如果能从莲上那边知道一些信息，一定有很大的帮助。
“我会找你。”莲上说罢，已不见身形，只留有一丝白雾消散于山林间。
修华回头看清薰，他已经往回了走些许的距离。
“清薰。”修华跟上前去。从开始他就觉得清薰有些不对，修华心知他肯定是气自己不辞而别，心中无限抱歉。到了清薰身边，修华还未开口，就听得清薰说：“既然伊贾村之事已经了结，少殿应当让莲上仙君将你送回平京，便省得赶路。”清薰的声音低沉发凉，叫修华一听就知道摊上事儿了。
“清薰，对不起。”修华姿态放得极低，“我是不该将你们留在云凤村，只是伊贾村危险万分，我不能连累你。”
听到这话，清薰站住身，差点被后面的修华撞上，他转过身，语气沉静，道：“少殿说反了，是我们连累了你，少殿该抛下我们前去的。毕竟有莲上仙君，便也足够了。”
“我去时并不知道莲上也在。我害怕你受到危险才如此。”
“你怕我危险这样，却不想我的感受如何吗？”清薰声音微微提高了些，但他性子素来温良，即便此刻的确表现出了怒意，却还是细声细气，只是面色微沉。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不悦，清薰干脆不理会修华，继续走自己的路。
“清薰……”
修华伸手去拉他，正听到不远处传来几道急促的喊叫声：“大师兄，大师兄你等等我们。”
被这声音打断，修华顿了顿。
清薰趁此抽回被他拉住的手，视线落到前方时，见得一道素衣圆头小和尚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跑来，后面跟个风神秀彻的青年和尚。
清薰向他们走去，未等他们开口询问，便说：“走吧。”
画丹站住身子，看了修华也在，心下顿时宽松了，拽着画青的袖子跟上清薰，一边问：“大师兄，我们走哪里去？”
“回众壑殊。”清薰不假思索道。
“啊？”画丹一时没反应过来，但随即连忙应下，心中一半喜一半忧，喃喃道：“是该回去了。”
待修华走近后，画丹便埋怨道：“少殿你怎么能一个人去伊贾村呢？那么危险，多个人多份力量嘛。”
修华正陷入清薰说的“回众壑殊”几个字中，便随意回了画丹一句：“没事。”随即再不做声，只看了看清薰的背影，不知上前如何寻求原谅，也不知该如何挽留他。
其实清薰回众壑殊是很安全的，至少那边有强大的佛法庇护，跟着自己只会面临无数的危险困境。
都说回到京中就好了，但他明显感到京中有更大的危机潜藏着，这些东西看似发生于京畿之地，但其中牵涉的人员并不简单，比如说……单然君师。
近天都为阴阳司培育人才，阴阳司世代为宫廷效力，单然君师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他果真自始至终俯首于习香宗那将万事大吉，但一旦有任何异动，不加防范，对宫廷或是整个平京都将会是一场浩劫。
众壑殊是极好的避难所，也是清薰全身心的牵挂，应该让他回去，这是最正确的决定。
修华试图说服自己。
丹文：请问蔓华，如果当初莲上接受你的表白，是不是就没有清澜的事了。
蔓华：这就是我不喜欢女人的原因，什么地步了还问这种无意义的问题！
清澜：刚好我也想知道。
蔓华：……清澜，我发誓今后只爱你一个
亥风：清澜，随便发誓的男的，不可信！
引厉：有道理，像我就不喜欢发誓。
衍宁：你是不是又放任小鬼四处害人了？
引厉：媳妇儿，我发誓，这一次真不是我放的。
楚垠：搞笑吧，这年头还有用发誓追媳妇儿的？
梅南：行了，该分手就分，我这边还排队等着呢。
蔓华：都滚一边儿去，助攻都助到狗肚子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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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无梦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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