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爷,永定侯府老夫人身子有恙,大娘子打发人来问,世子可要一同前往?听闻侯府小世子聪明伶俐,定能得世子喜欢呢!”
裴雪寅捏着经卷的手一顿。
今年比去年更热些,清虚堂前槐竹掩映,书案上一片碧色,坐对兰荡,清风徐来,小厮丫鬟们最喜夏日在这里的当差。
他面色平淡,抬眸,看向窗外。
裴欢从窗子里倒挂下来,“世子?”
裴秋生失笑,这大娘子也真是,不知问过多少回,世子爷何曾跟她去哪家见什么人,她却回回必来问。
真够执着。
雪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每次都要硬着头皮前去回话,想到一会儿大娘子的脸色,她便不安。
她退后一步,准备退下——
“备车。”
世子的声音。
她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
裴秋生也一愣,向屋里看去。
*
“雪莹这丫头怎还不来回话。”林元娘站在二门处,太阳晒得人无精打采,一会儿便出了汗。
“这丫头越发没人管了,眼见得一日大过一日,世子又不亲近。”王娘子一脑门汗,扶着大娘子,“大娘子先到车里等呢,世子想必这会子便打发人前来的。”
“来了!”丫鬟喜道。
林元娘拿团扇遮了遮日光,抬眼一瞧,疑惑道,“来的谁?我怎么瞧着乌泱泱的。”
丫鬟们惊喜道,“大娘子,世子爷来了!”
裴雪寅穿一件月牙白圆领袍,清清冷冷,炎炎夏日,让人瞧着也凉快了两分。
“儿子来晚了,让娘亲久等。”
“来了便好,来了便好。”林元娘高兴得眼睛发红,忙携了他往前,也不要丫鬟们扶着了。
她捏着团扇,笑道,“难为你今儿肯出去呢!天儿这样热,娘亲原也不想让你辛苦,只是见你整日家除了上朝,便待在书房里看书,咱们家常往来那些人家,都想跟你说说话呢!见不着你,他们便都在娘亲耳边念叨,娘亲也是被她们念烦了。”
“是儿子不孝。”裴雪寅平静道。
“说起来,永定侯府与咱们家也是前朝时候的交情了,侯爷在的时候还有些往来,侯爷去后,老夫人要强,跟我们家断了。如今她身子越发不好,还要主持姝姐儿的婚事——”
裴雪寅看向窗外,“儿子省得。我会好好问候老夫人。”
“哎!”林元娘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盯着儿子,看他的眉眼,那样出众,跟她那般像。
她私心里还想着得替儿子订一门亲事才好。
她试探地问,“寅哥儿,自打与姝姐儿退亲,许多人家请娘亲赴宴,这些年来,你心里有没有——”
裴雪寅眉眼淡漠,浑身疏离,“没有。”
说罢,捏着经卷,静静看着,无形的冷漠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林元娘捏紧手帕,半晌,笑了笑,“你啊,跟你爹一样,对这些儿女之事不上心,瞧着冷心冷情,其实,动了情,比旁人还要深情百倍,千倍。”
她怔怔瞧着桌上杯盏,脑子里想的却是以前的事。
想着想着,思绪不知飘到何处,突然打了个寒颤,脸色发白起来。
裴雪寅视线落在她苍白慌张的眸子里,语气平静,“是么?爹爹和娘亲如何相识?”
林元娘怔怔瞧着他,“真像。”
她回过神,忙笑道,“我与你爹,我只是一介平民,你爹以前是崔武公座下大将军,我也不知他何时见过娘亲,记在心里,兴许是什么宴上。后来——”
她转了个话题,“好端端的,你怎对这些感兴趣呢!永定侯府上也有几个小娘子,我曾在赏花宴上瞧见,模样,才情,人品,样样皆好的。说起来,咱们家人丁单薄,你父亲也没个兄弟姊妹,到了你这儿,又是孤单单一个独苗儿,如今也大了,你爹近来总觉得老了,寅哥儿,你的婚事是不是——”
裴雪寅眉眼冷漠,浑身气息淡淡的,“爹爹身子不好,娘亲有空还是多关心关心爹爹。”
林元娘看着他,眼睛红了,扯了扯嘴角,笑道,“是呢!寅哥儿说的对,近来陛下越发亲近道人,越国公引荐的那上清真人,整日带着陛下修行,吃些没来头的丹药,你爹爹越劝越不得官家喜欢,着实郁郁寡欢。”
“你爹爹从小喜爱你,你不要气他,若是不高兴了,来找娘亲,别教你爹伤心。他如今年岁也大了,若是有个小孙儿,他定高兴许多呢。”
裴雪寅看着窗外街道景象。
李宗如今关在狱中,披麻的百姓守在开封府外,官兵推推搡搡。
州桥一带不受丝毫影响,摆摊的、算卦的,提街走巷吆喝的,挤挤攘攘,车水马龙。
一个头包青布巾的娘子背着一个小孩,推着一辆小车,在日光底下卖饮子。
“茯苓饮子!可治脚气嘞!”
太阳晒得人满脸汗水,那娘子满面笑容,招呼完一堆客人,回头轻轻掀开背篓上盖的艾叶蒲扇,拿扇子替背篓里的小人扇风,一边扇,一边指着汴河里的大船,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小孩咯咯笑。
他收回视线,眉眼恹恹的,语气平静,“我没有气他。”
“大娘子,世子,到了。”
裴雪寅看去,大门口十来个下人正架着梯子搭红幅,见了人,忙下来行礼。
他视线在那些红绸、彩绫扎的团花上掠过,眉眼幽深。
“大娘子随奴婢这边来。”
“离着喜事只两三日,我们老夫人也病了一个冬天,这不,借着喜气,还能冲一冲府上呢!老夫人这几日饭都多用了些,可见有用。”
林元娘笑了笑,视线留意着儿子。
裴世子站在大娘子身旁,两人眉眼肖似,只是裴世子眉眼更清冷,雪做的人一般,浑身疏离淡漠,高不可攀。
园子里丫鬟婆子远远瞧见,只觉得神仙来了,也不敢看,只站在那里,待人走了才长呼一声,“我的乖乖!原来那便是静国公世子!真真是神仙了!”
“这便是老夫人的院子了。”吴娘子指着东边道,“那一处是给未来夫人的,我们侯爷以前的院儿,世子也在那里,可怜我们世子小小年纪便没有爹娘,夫人来了以后小世子便算有了依靠呢。”
大热天,她说完,觉得有些瘆,不知道哪里招惹了世子爷,不由笑了笑,忙道,“大娘子快请,老夫人听说贵客来,今儿精神都好了许多呢!”
说着,急忙忙进去。
两个婢女打起帘子:“静国公府大娘子和世子来了。”
裴雪寅视线落在榻上斜倚的老妇人身上。
她瘦得一把骨头,眼神浑浊,却难掩精光,一身卍字纹百子多福褙子,桌上小围屏上亦绣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屋里处处可见信佛的影子。
桌上供着两个碧玉似的佛手。
屋子里檀香混着佛手清香,有股说不出的腻味。
裴雪寅垂眸,“晚辈向老夫人请安。”
“这便是世子?”老妇人歪着眼睛,打量着,笑道,“快上前来,让老身好好瞧瞧!怪道一进来,我觉着屋子里都亮堂了!原来是这样一个神仙似的郎君来了。”
大娘子担忧地看向自己儿子。
他们家世子的脾性,官家面前也绝不勉强半点。她担心气到老人家。
却没想裴雪寅表情平静,没有说什么,上前站到了榻边。
老夫人拉着他的手,瞧着瞧着,眼睛有些红,“这便是之前与姝姐儿定亲之人罢。好,好。”
她看着大娘子,“难为你竟是怎样的造化,生出这样一个儿子来,天上地下也没有这样出众的了。”
“可怜我的儿子——”
一时间,满屋子丫鬟婆子姬妾都淌眼抹泪,抽泣不断。
裴雪寅垂眸,视线落在老人身上。
抓着他的手枯瘦,不像人的手,竟像鹰的爪子。
人虽腐朽,却不甘心,眼里的怨忿毒辣骗不了人。
王姝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归宿么?
他淡淡瞧着,满屋子姬妾花红柳绿,一个小孩缩在人堆里,紧紧抓着一个绿衣裳的妇人。小孩阴沉沉的,斜着眼睛瞧人。
感觉一道视线,裴雪寅抬眸望去,却是那绿衣妇人,两只眼睛秋水一般,怯怯地落在他身上。
不止一双眼睛,无数双眼睛,都向他投来。像黑夜里狼的眼睛。
“老身如今也没别的念想,我那小孙儿能有世子一半出息,我到了九泉之下,也算与老侯爷有交代。”
裴雪寅笑了一声,“老夫人教导有方,小世子将来定能重振门楣。”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老妇人紧紧抓着他胳膊的手。
林元娘一顿,盯着他的手,看着他嘴角笑容,眼里闪过惊讶。
老妇人被这话取悦了,开怀大笑,“借世子吉言,府上大喜,世子记得来喝杯喜酒。”
裴雪寅缓缓抽回手,将老妇人的手放下,“自然。”
临别之际,他道,“对了,晚辈听闻老夫人信佛,晚辈别无他物,唯带了一卷亲手抄写的佛经,听闻焚于佛前可祈福。”
说着,命身后下人呈上去。
老夫人心情眼见很好,闻言更高兴,拿过来凑近了瞧,见开头是“如来善护念诸菩萨——”①
不由笑道,“世子的字,与这佛经相得益彰,听闻世子也是念佛的,阿弥陀佛。”
裴雪寅便知道,这老妇人念佛,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他淡淡行礼告辞。
林元娘竟不知道他何时准备了这些,当着老夫人的面也不好问,满肚子疑惑,出了侯府,还不知怎样开口,问什么呢?为何对老夫人这样好?连她这个亲娘,也没见过儿子抄写的佛经,也没见他笑着同她说话呢。
她心里难过委屈,眼睛发红,却踟蹰了。
“母亲请回,儿子还有事,便不同娘亲回府。”
林元娘只得红着眼睛,望着他骑马走了。
五月初三。
家家户户门前供着粽子、五色水团、茶酒,士庶设宴邀赏,一派节日热闹。
挑着担的摊贩走街串巷吆喝:“佛道艾!汤阴伏道艾!正宗扁鹊墓旁九头仙艾嘞!”
小儿子们拿着傩面具追逐打闹,家家户户忙着制艾人、艾虎、花花巧画扇……
王府。
抱春阁。
“姝姐儿,你,你后头屋子里那些箱子,怎地空了?”萧穗儿道,“明儿便要出阁,你这样嫁过去,连三四十担也没有,我们王家日后还如何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与你爹爹苛待了大姐儿呢。”
王姝对着铜镜,笑道,“大娘子言重了,日子是自己过的,旁人如何想哪有那般重要呢。大娘子与爹爹不必操心,安心便是,我不在意那个。”
“你不在意,可我们在意,别人会如何看我与三姐儿、四姐儿?你是嫁人了,我们还没嫁人!”王媃瞪着她。
太子死后,王媃作为未过门的太子妾侍,惊吓了好些日子,也不敢出门,整日躲在院中,唯恐太子妃想起来,教她入东宫服侍太子。
她真的怕了,悔不该向太子妃挑衅,不该那般目中无人,以为太子不喜太子妃,自己定能同她争。
王姝瞧着她,瘦了一圈,黑眼圈也重,便笑道:“东宫要为太子守制三年,为了府上着想,二姐儿的婚事还是过了三年再说罢。”
“你——”
“好了。”萧穗儿揉了揉额头,“大姐儿日后便是永定侯府大娘子,你作为妹妹,日后也该向大姐儿学学才是,怎么还是这样不稳重呢!”
王姝拿了一只玉簪插进发髻里,想到什么,正要开口,便听见外头闹哄哄,沸沸扬扬的,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行人刚走出正厅,大娘子身边的刘娘子一脸惊惶,满头大汗跑来,“大娘子,不好了!”
“前院永定侯府派人来,说,说——”
萧穗儿扶着丫鬟,打量着大姑娘院里布置,漫不经心,声音冷了下去,“说了什么,半日说不清楚一句话。”
“说,说老夫人,今儿一早去了!”
“什么?!”萧穗儿死死盯着她。
王姝一怔。
众人一时间都看向她,不敢说话。
“怎么去的?”王姝语气平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分明穿一袭红衣,太阳毒辣辣晒着,她整个人却仿佛冰窖里走出来一般,丫鬟们心想,大姑娘当真不一样了。
她们都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
“怎么去的!昨儿还好好的!怎么去的!”萧穗儿抓住刘娘子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
“早上,早上没咳出来,喘了没一会儿,便没气了。”刘娘子脸色灰败,“太医也瞧过的。”
满园红色彩带,红得凄惨。
丫鬟们都低了头,不敢说话。
她们不由同情大姑娘。
“快,派人,算了,我亲自去一趟永定侯府!”萧穗儿视线扫过众人脸上,“园子里多少活儿等着,站在这儿作甚?还不去!”
众人忙低头散开。
她扶着丫鬟,带着一众丫鬟婆子,乌泱泱一群人出去了,只是还未出大门,便遇上王管家急急忙忙走来。
“大娘子!”王雍擦了把额头的汗,苦笑道,“大娘子不必去了,永定侯府那边已传了消息出来。”
萧穗儿皱眉。
抱春阁。
“小娘子!”鸢尾气喘吁吁跑进来,脸晒得通红,满面怒火,“永定侯府那帮不要脸的,竟说他们老夫人是小娘子克死的!还说他们侯爷也是小娘子克死的!我呸!真是屎壳郎戴面具——臭不要脸!”
她叉腰站在门口,大骂,“谁敢在院里乱说,看我不撕了她的嘴!我们小娘子吉星转世,他们侯府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王姝端着茶缓缓喝了一口,“大夫怎么说?”
文竹细细回忆哥哥说的,“大夫说昨儿晨起把脉并无异象,昨晚把脉,一切正常。”
“昨儿可有见什么人?”
“说是上午静国公夫人和世子,越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都去了,老夫人亲自见的。下午又有些世交夫人,老夫人称累没有见。”
王姝眼前闪过裴雪寅那张脸。
她抿唇。
自打去岁在神宝观遇见,她试探过几回,心里疑问却越来越深。兴许是有了怀疑,便瞧着什么都不对劲了。后来也远远碰见几次,她都避开了。
近来静国公在御前屡遭挫折,静国公府与越国公府打擂台,想必大娘子这才去看望侯府老夫人。
文竹担忧地看向小娘子:“难不成当真是一口气没上来——”
王姝摇摇头,将那些思绪抛诸脑后,“没事,文竹,比这还天大的事儿我也经过呢,别怕。”
她拍了拍文竹的手,道,“人算不如天算,这门亲事怕是不成了。”
“不过,侯府说我克死永定侯、老夫人,消息传得这样快、这样迫不及待,想必有人不想我嫁过去呢。”
她笑道,“是我小瞧了侯府那些姬妾。毕竟,要在老夫人和那位侯爷的手底下活着,还拿到这样的权利,恐怕也是个极厉害之人。兴许,老天冥冥之中也在阻止我。”
文竹几个脸色都发白,可不知道为何,分明是天大的祸事,听见小娘子这样说,竟有些被她说服,好似名声毁了,也没有那般可怕。
“可是,可是——”碧桃忍不住大哭,“小娘子!”
王姝将她揽在怀里,摸摸她的头,“没事,都会过去的。”
刚听见这个消息,她有一瞬间茫然,不过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发生过的事儿不重要。
她开始思索日后该如何走下去。
思考着思考着,她不由挑眉,竟觉着这次是老天在帮她。
嫁入永定侯府本就是无奈之下的下下策。她一日是王家大姑娘,若想不受人欺、一劳永逸过她的逍遥自在日子,除了嫁人,似乎没有其他选择。嫁人的选择亦不多。
若是不嫁人,青灯古佛,寺庙又岂会比俗世简单?
更何况她这辈子只想轻松自在、醉梦红尘,不是为青灯古佛而来。
如今,老天给她指出了第三条路。
——被人避而远之,何尝不是一种无拘无束?
她不由笑出了声。
鸢尾正破口大骂呢,被这笑声吓得眼眶红了。
“小娘子?”
王姝跳起来,跑过去抱住她转了一圈:“太好了!”
“小娘子!腿!当心腿!”
刚喊完,王姝腿一软,直直朝地上栽去,鸢尾忙抱着她,自己垫在下面。
王姝瞧见她肿得核桃似的眼睛,红彤彤的脸,忍不住“吧唧”一口,“好鸢尾,你可真是好样的!小娘子一辈子疼你!”
鸢尾捂着脸,人都傻了,脑子里“轰”地一声,脸色涨红。
“哈哈哈哈。”王姝笑得前俯后仰。
园子里丫鬟婆子在外头听见,传言越发离奇。
都说王家大姑娘疯了。
①出自鸠摩罗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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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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