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六月二十六,神宝观灌口二郎神生日。
太子被刺杀已一年。
汴梁城繁庶热闹,不论是太子,还是王大姑娘,抑或北边的金人、北辽,都不及眼前红红火火的日子重要。
人们想起,顶多说一句,“可惜!”
“可惜了!”一群太学生携妓在遇仙正店小聚,瞧见对面金银铺前马车上下来一小娘子,穿抹胸,绿纱褙子,身段苗条,颜色姝好。
“偏她命硬克夫,可惜了!”
“不过陈某自认命硬,不怕克,这样的颜色,便是被克又何妨?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哈哈哈哈!”
“陈兄有此胆量,何不大胆些,便就上前表一表心意,兴许便能得佳人芳心呢?”
一群人喝了酒,怂恿着,那陈平脸色涨红,要面子,将酒碗摔了,“去便去,陈某能看上她,是她的造化!”
一群人便吆喝起来,簇拥着陈平涌出遇仙正店,直往吴家金银铺去了。
旁边茶肆。
裴欢一个起身便要走,满脸怒气冲冲。
“裴欢。”
裴欢鼓着脸扭头,指着那帮人,“世子,坏!”
裴雪寅视线落在底下,“坐下。”
裴欢听见他语气冰冷,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回来坐下,烦躁地拿脚跺地。
“在此处等,一步也不许离开。”裴雪寅起身出门,丢下一句威胁。
原来这陈平,系青州人士,家中贫困,唯有一瞎眼老母供其读书。
如今入了太学,见汴京繁华,人人锦衣玉食,鲜衣怒马,他自衬贫困寒酸,羞于提及家世,便着力向家中老母多多要钱,但老母浆洗所得实在微薄。
又前些日子逼着老母要钱,老母半夜浆洗回,掉入渠沟,险些淹死,他急着出门,丢老母一人不管不问,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恰逢同窗提及汴梁解典铺众多,他便在一些解典铺借贷银钱,充装门面,整日跟在纨绔子弟后头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真如神仙。
王大姑娘之名他早有耳闻,更有名的是她的嫁妆。
他自衬一等风流人物,学问出众,前途无量,未来必为官做宰,便是将这克夫的小娘子纳了做妾,也是瞧得起她。
如今喝得六分醉,狐朋狗友一怂恿,往日里只敢心底想想的思绪,仿佛触手可及。
他理了理衣襟,正了正幞头,挺直腰板走了进去。
王姝正在自家铺子里瞧新上的一批金银首饰。去岁神宝观属实让她后怕,今儿的热闹她是不打算凑的。
却不想她不去凑热闹,却有热闹找上她。
门口喧嚷吆喝声响起,她听见几个人说什么“还不快去,莫不是怕了”、“抱得美人归”等等。
她挑眉,回过头去,便瞧见一群酒气冲天的太学生推挤着一人进来,街道上早已注意这处热闹,人们都凑了过来。
陈平只听说过这王大姑娘出落得标致。方才在遇仙酒楼也只远远瞥见气度不凡,瞧得并不真。
如今站在几步之外,他满身酒气竟似泄了,陡然清醒。
那捏着金步摇,乌发雪肤,眉目平静的小娘子,恍惚如画中人,真乃神仙妃子。
他目瞪口呆,痴了。
身后推着他,他脸倏地涨得青红。
“大姑娘,陈官人不怕你克夫,愿娶你,你可愿?!”
“哈哈哈哈!”
一群人嬉笑调戏。
铺子里的伙计都慌了。
这叫什么。
若是寻常女子遇到如此羞辱,羞愤投河也是有的。
王姝自始至终表情平静。
她捏着金步摇把玩着,淡淡道,“哦。”
她目光打量着陈平,分明无波无澜,陈平却觉仿佛被扒光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浑身汗毛立起,生了退却之心。
有些人只消看一眼,便知与她云泥之别。
王大姑娘是天上的云彩,他是地里的污泥。
若是她尖叫,恐慌,他便做好准备温声安抚,保证负责,晾她也没旁人肯娶。
可她那般平静,看他们只似看跳梁小丑。根本没有将他们放在眼中。
他脸色涨红,胸中涌起怒火。
周围人的目光似乎都在嘲笑,他难以忍受,挺直脊背,冷笑,“难道大姑娘还有更好的归宿?”
又是一阵哄笑。
王姝笑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捡点首饰,平静得仿佛只是被蚂蚁咬了一口,“吴叔,既然人家不是来买东西,还是将人请出去的好,免得影响生意。”
鸢尾刚去了里头,此时急急忙忙跑来,气得冒火,大骂,“没脸的下作东西,亏得还是读书人,我看是光屁股拉磨,转着圈不要脸!”
店里的伙计一拥上前,将人打了出去。
一时间喧哗闹腾,叫唤声不断。
“好你个大姑娘,胆敢殴打太学生——”
“宋,宋大人?”
外头声音安静下来。
鸢尾忙道:“是宋郎君!”
王姝回头,瞧见宋敏学携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衣的清隽郎君,站在那些太学生面前,闹事的那个脸色发白,所有人低着头。
“大白日不在学舍里读书,到街上撒泼,成何体统。若我没记错,你们乃下舍生员,竟如此欺行霸市,不必等升入上舍,我这便奏请官家,让你们各自回家,也不必再读了!”
众人如当头棒喝,酒醒了,悔之晚矣,哀求不止。
宋敏学:“向大姑娘赔不是。圣人学问,读书明智,你们今日所为,简直辱没读书人三个字!”
王姝淡淡道,“不必了。”
陈平脸色涨红,“我等醉了酒一时糊涂,冒犯大姑娘,请大姑娘放我等一马。众人前途皆系于此,还请大姑娘慈悲为怀。”
王姝挑眉,“依郎君所言,若我不肯原谅,便是恶毒心性了?”
不但抹平前事,还给她安个得理不饶人的罪名。
众人讪讪,脸上却有不服气。
王姝理好了首饰,拂了拂袖子,笑了一声,“你们既没错,何必要我原谅。请离开,影响铺子生意。”
“快走快走,还要做生意呢!”鸢尾赶着扫把将人扫出去了。
“既然如此,下不为例。”宋敏学摇摇头。
众人立即头也不回跑了。
王姝视线在宋敏学身旁之人脸上一扫而过,眸子里有一瞬惊讶。
那青年也看过来,笑着朝她点头。
王姝亦微笑点头。
她笑道:“方才多谢宋大人。对了,还未恭喜宋大人定亲。”
宋敏学眼里苦涩一闪而过,笑道:“管理学生本是职责所在,我倒要向大姑娘赔不是,教导无方。”
王姝笑:“与宋大人何干?不提这个了,宋大人前来是——”
“哦对,”宋敏学笑着一拍额头,“我身旁这位乃今科状元郎林大人,如今在翰林,来此为母亲选一样生辰礼。”
“原来如此。”王姝看向那瘦削青年,笑道,“为表感谢,我这个东家亲自为二位介绍如何?”
她记得刚重生那几日,去王园的路上,在茆山下院前头碰见一昏倒路旁的青年。
她认得这张脸,上辈子与裴雪寅处处作对的。
当时一时兴起救了他,还特特告诉人是王大姑娘救的,没成想如今人到了面前。
她只得假装不认识,为自己那时的冲动失笑。
那时候心底还有恨罢,还惦记着给裴雪寅找不自在呢。
她低头浅笑。
宋敏学视线落在她脸上。
方才经历那样的事,她却丝毫不放在眼中,笑容真挚,诚心诚意。从小到大,王大姑娘都与其他人不同。
他垂眸,掩去眸中情绪。
“如此,多谢大姑娘。”青年道。
王姝笑:“只要二位不嫌我名声坏,带累二位便是。”
“怎会!”青年道,“他们说的那些,我不信。”
“子虚乌有之事,大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宋敏学道。
王姝看了他一眼,笑着走在前头,“那便多谢宋大人。随我来——”
夏日里她懒怠梳妆打扮,素着脸,乌发雪肤,满头墨发绾成髻,在这金银璀璨的首饰铺里,她不簪一钗一环,一颦一笑却又引人回眸驻足。
林鼐视线落在她身上,目不转睛。
“今儿两位大人替我解围,为表谢意,我便送一份寿礼与令堂可否?”王姝真诚道,“还望大人不嫌弃呢。”
“我替家母谢过大姑娘心意。只是她老人家简朴惯的,姑娘不必如此。”
王姝发现这人有些不善言辞,语气倒是诚恳,慌手慌脚的,两句话便涨红了脸。
她笑:“不怕大人笑话,我可是小气呢,自然不会送贵重的了!”
宋敏学失笑。姝姐儿又开玩笑。
林鼐却当真,忙道:“大姑娘怎会小气,姑娘不必苛责自个儿。姑娘最是大度的。”
王姝也失笑。
怎会有人如此老实,连玩笑也看不出。
她真的笑了,赔礼道,“抱歉,我喜开玩笑,方才冒犯了。”
林鼐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她,“不冒犯,不冒犯。”
“不知大人想选一样什么寿礼?”王姝教伙计拿出来一些匣子里的首饰,低着头一样一样介绍。
她的睫毛低垂着,语气不疾不徐,抬眸时温和含笑。
“不若这个檀木簪如何?令堂不喜奢华铺张,这个便讨巧。”王姝举着簪子笑问。
她发自内心笑的时候,眼睛便弯下来,月牙一般,眼眸清澈如一汪明月。
“这个便很好。”林鼐伸手接过,指尖不小心蹭过她掌心,涨红了脸,忙作揖赔不是。
王姝盯着他瞧了一眼,笑道:“簪子可还行?”
“可行,大姑娘眼光真好。多少钱?”
王姝笑着拿起算盘,眉眼狡黠,朝宋敏学挤了挤眼睛,“好容易来了个大客,我可要好好赚一笔呢。”
“自然,自然。”林鼐温和地笑,雪白的脸涨红。
她噼里啪啦敲打了一阵算盘,笑了一声,拎着算盘晃了晃,伸出白生生的手心:“五两银子!”
“五两?”林鼐惊讶。
“大人可是嫌便宜呢?”王姝道,“这簪子只是寻常,若非遇到令堂,也难等到有缘人。本也不是贵重的,五两够买许多银簪呢,大人若嫌弃便宜了我可再加一些。”
“林大人为人正直,大姑娘不要打趣了。”宋敏学失笑。
林鼐这才意识到王姝在开玩笑。
他愣了愣,笑道,“五两便五两。”
说着拿出五两银子,并没有放进王姝手中,而是放到柜台上。
王姝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却听一道清冷的声音,“宋大人。”
她一怔,回头,却见裴雪寅面色平静,正站在身后,看向柜台,侧脸冰冷锋利。
宋敏学惊讶。
“还未恭喜宋大人定亲,恭喜。”裴雪寅淡淡道。
宋敏学苦笑,“多谢世子。”
“世子。”林鼐见过礼。
裴雪寅视线落在他手中檀木簪上,淡漠道,“林大人。”
王姝脸上笑容收了,语气平静,行了叉手礼:“见过世子。”
裴雪寅看向她唇角,抿唇,眸子幽深。
“对了,宋大学士方才出宫,正寻宋大人。”他看向宋敏学。
宋敏学正在看王姝,闻言,笑道,“今儿多谢姝姐儿帮忙,告辞。”
王姝笑:“说起来咱们两家相邻,今儿还蒙解围,再说谢便见外了。”
林鼐涨红着脸,忙忙道谢:“多谢大姑娘。”
王姝笑着送别。
“大姑娘擅挑首饰?”
王姝回眸,怔愣。
裴雪寅看着柜台上琳琅满目的饰品,淡淡道,“家母生辰在即,不知可否劳烦姑娘?”
他看向王姝,眸子漆黑,笼着雾一般,看不透丝毫。
王姝笑了,点头:“自然。”
鸢尾落在后头,方才小娘子说那檀木簪五两银子时,她便张大嘴巴,硬生生咽下去了。
那檀木簪虽瞧着平平无奇,可实乃奇楠香所雕,价值千金。不识货的自然当它不值钱。
王姝想了想,拿起一只简单别致的白玉兰簪,“这支如何?大娘子温婉淑和,见惯了繁复累赘的首饰,这支倒也出奇。”
她又拿起一套金钏,“这个从西域那边来,大娘子见多了奇珍异宝,这个或许别出心裁些。”
她低着头,一样一样拿起来给他瞧,嘴角带着笑。
但是那笑透着狡黠。
裴雪寅抿唇:“那便都要。”
王姝眼睛一亮,“不愧是世子,当真爽快。”
她说了许多话,口有些渴了,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抱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顿敲,看向裴雪寅,“世子,一共是四千四百六十金。”
裴雪寅垂眸,静静看着她。
王姝眨了眨眼睛,“世子可是嫌这些便宜?”
她蹙了蹙眉头,托着下巴,“也对,世子何许人,多少宝贝没见过,我这小店着实有些寒酸。”
“好。”
王姝没听清,疑惑抬头。
裴雪寅笑了一声,淡淡道,“好。”
鸢尾眼睛瞪大,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她忙扭过头去,低着头不敢动。
小娘子可真敢要,那才是百十两银子的物件儿。
王姝眼神复杂。
裴雪寅当然不是傻子。
她只是糊弄一下而已。她以为裴雪寅会冷笑一声,说她也不看看静国公府上多少金银玉石当石子扔着玩儿,搁这儿糊弄谁?
这点眼界裴雪寅还是有的。
她嘴角一抽:“哦。”
“还不赶紧替世子爷包起来,拿上等匣子装!”她最后的良心。
结果转身太快,脚下一软——
鸢尾惊呼:“小娘子!”忙去扶,却晚了一步,急得满头大汗,后悔不迭,方才不该离小娘子那么远的。
王姝一僵,不管腿失灵多少次,她的心都会紧缩一下。
她抱紧自己,听见了鸢尾惊呼。
蓦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她胳膊,将她拎到一旁。
她眼睫颤抖,抬眸,看见裴雪寅平静的脸。
鸢尾立即将她扶住,“小娘子,可有事?”
王姝站直了,心口一松,若无其事笑了笑:“转得太快,没有站稳,没事。”
“多谢世子。”她颔首,语气平静,只脸色还有些白。
裴雪寅视线扫过她的膝盖。
“世子,您的簪子装好了。”
“嗯。”
“世子慢走。”王姝心不在焉。
裴雪寅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拿起匣子走了。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屋子里的光是橘色的,暑气蒸腾,裴雪寅走出金银铺,走入车水马龙,消失在夕阳下。
王姝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快回府,小娘子饿了。”
鸢尾一时间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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