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月初三,正值研几宫的主奉神西方乌玄大帝得道之日,届时宫内会依常例举办规模盛大的斋醮法会。
夜盏凉本是受住持玄然相邀提前至祜城来观礼的。未想到起居事宜尚未安置妥当便遇到了这档子事。
任凭执事的份儿拔得再足,奈何夜居士连自家住持都要礼让三分,他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在提出于隔日之前重新备好法事所需的纸人后,便不再为难径自去了。
若多请几位技艺纯熟的扎彩匠人一同赶工,此番补救想来也并非难事。如果执事一早便知晓会是如此结果,他纵使是求也会求面前的这几个人离法事所需的纸人远一点,最好碰都不要碰。
城内的扎彩匠本就不多,又逢祭祀旺季,研几宫这么大的单短时间内生凑怕是凑不全了。如果不是莫清渠闯下的祸,步跃夕和风惊幔等人万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学上这样一门手艺。
老师傅很是耐心,面对这几位生瓜蛋子只当是半分情急半分消遣了,悉心教授他们如何做好一个既美观又耐用的纸人。
老人最喜欢步跃夕的那双手,于是教他来做骨架。主材是用热油淋过的粟杆,连接的线绳则是由蓖麻的纤维搓制而成。步跃夕试了几次居然还做得有几分样子。
作为易容高手的迦蔗果自然是领了用浆糊糊纸来做身体的差事,大有无师自通的潜质。辛可威画工尚可便负责着色,风惊幔则给老师傅来打下手搞定最难的头。
莫清渠也没好意思自己去偷懒,眼巴巴的盯上了师傅手中精巧别致的纸人头。一只头都没来得及欣赏完整,便被众人不容分说推到屋外去打浆糊连门槛都不许他迈。
“切!不进就不进。如果再有什么闪失,屋里面没了我,我看你们还能推谁出来顶包。”
莫清渠不屑地叨念着,手上却一圈一圈认真地搅动着浆糊,稠了加水稀了添糯米,一共就两种主材只一会儿功夫便弄得混身都是。
风惊幔嘲笑道:“时间紧迫,我们这样做也是顾全大局嘛。这一批纸人若再有差错,做法事的时候童男童女没的烧那就只能烧你了。”
“烧我也行干嘛不早说?那还就省事了。”莫清渠口中衔着一根毛尾草,丢了手里的棍子道:“你看本大爷像童男啊还是童女?”
“跟男女没关系。搅你的浆糊去!”步跃夕怼他道。
莫清渠气鼓鼓地将草叶狠狠吐了出去,重新抄起棍子一面画圆一面碎碎念。“这东西搅这么多,用不完看我不让你吃了它。”
辛可威画完了底色后将纸人抬到一边儿晾干,着手准备第二道工序的物料。他取了罐子里的螺箐粉在指腹中捻了捻,又置于鼻下一闻,原来纸人上色完成后是用此物来提亮固色,同时还可以增加纸张的韧性。只不过,如此一来,纸人的缺点就显得分外明显了。
“跃夕,这人是用纸糊的,所用的颜料又这般易燃。职事堂里面黑咕隆咚的,若不小心失手将纸人点了,我倒是很能理解。”
莫清渠的声音马上自屋外传来,“别,理解这么难得我可不敢当。”
他正闭了眼倚在张开的门板上晒着太阳,用懒懒地语气道:“纸人易燃光线极暗是真,但不小心失手什么的没这回事儿啊。”
罪都认下了不想这会居然翻了口供。
“你的意思是说,这把火不是你放的?当时堂内又没有第二个人,不是你那还能是谁?”辛可威问道。
“如果我说是一股阴风吹的你们信吗?”莫清渠道。
“不信!”
好家伙。两个字用不着这么多张嘴一同来强调吧。
莫清渠心下早有准备,对如此反馈也只是嗤之以鼻。“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所以在研几宫的时候,我连解释都懒得解释。总之,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信不信随你们。我先打个盹,浆糊没了敲声门板就行。”
莫清渠阴阳怪气地拉长了音,很快便没了动静。
屋内的几个人要是有空闲研究阴风那还就好了。眼见绮色的晚霞漫上天际,落日已然迫不急待的要赶去卸任了。教训当前,所有人都希望在掌灯之前糊完最后一个纸人。
“夜居士,您怎么来了?”
风惊幔倏地抬头,望见了立于门口的夜盏凉。
居士轻轻摆了摆手,低声道:“你们忙,不用管我。我只是过来看看。”
不论怎么说,明日法事若是少了童男女的纸人道具终归还是说不过去的。担心有之,但夜盏凉绝不曾想到呈于面前的场景竟是如此……如此的别开生面。
他在门口愣了一会儿。面前已完成的纸人虽较常见于市面上的成品有着明显差别,但通身却盛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温度。
这应该是夜盏凉此生见过的最可爱的纸人了。
大功告成。
自晨光初现一直忙到日暮西垂。迦蔗果靠着座椅旁的抱枕再也不想撒手,连辛可威也站起身来不停地活动着撑得酸痛的手臂。
风惊幔咬着笔杆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她忽然落笔在台板上着了墨,来到一个纸人面前正欲提笔画下它的眼睛。
“且慢!”
说话的正是夜盏凉。风惊幔在心底将那双眼睛勾勒了半天,情绪正饱满呢就这样被夜盏凉叫了停,空余下探出去的脖子一时还收不回来。
步跃夕走过来接过了风惊幔手中的笔,向夜盏凉道:“居士,这纸人,为何不可以画眼睛呢?”
风惊幔这才站直了身体,同样疑惑的目光向夜盏凉投来。
夜盏凉望了望一屋子的纸人,又回转身看向屋外忙碌的老师傅。他刚欲开口,忽听迦蔗果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像发现了远古的巨龙蛋一样。
“那个纸人是谁做的?”
众人沿着她的目光去瞧。架子上摆着的几排纸人除了性别尚可勉强归个类以外,几乎每一个纸人都可以说个性鲜明不可取代。一时之间竟不知她口中的那个指的是哪一个。
刚提到的性别……那就是了。
最先发现的是步跃夕。按说自一众纸人中找到特殊的那个,有个提示是最好。比如又矮又胖的,颜色最令人反胃的,或者站不住马上就要散架的。
奈何这些纸人不仅做工皆说过得去,甚至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看来这个提示只能从迦蔗果没有说出提示的原因上去找了。
步跃夕有种预感,最后一个找到的人与第一个将答案说出来的人一定是同一个。
至于原因,发现一件事情很多时候靠的不是眼睛而是脑子。讲话亦然。而这样的人也只能是辛可威了,绝不会有第二个。
“哈哈,这一排的后数第二个。那个童女是不是超龄了呀胸那么挺?”辛可威笑道,丝毫没有注意到风惊幔的表情一阵胜似一阵的尴尬。
脱口而出的话是收不回来了,差开话题总还是可以的。
“收工了可不可以吃饭了呀?莫清渠不是说在外面等我们吗?惊幔,我们先走。”迦蔗果说着,拉了风惊幔的手往外便走。
步跃夕上前两步微笑着道:“居士,我们也走吧。请。”
转眼间屋内便只剩下了一个自作聪明的辛可威。
“喂!喂!这些个人……”
夜盏凉没有同他们一起去吃饭。素来不喜热闹的夜居士没有同去再正常不过,同去那才叫不正常。
一整天的短期工下来许是都累了。席间更多的时候,大家只是顾着闷头吃饭,废话比糊纸人的时候还要少上许多。
“研几宫这个倒霉地方我是不打算再去了。倒是你们……不好说。”
还是莫清渠先开了口,并且听上去话里有话。
风惊幔追问道:“这话怎么说?”
“因为明日请动研几宫的住持做法事的大信徒不是别人,正是梅方楚。”莫清渠不紧不慢地道:“我知道你们对他很是好奇。这么大的事,若说你们不去,我不信。”
“你怎么不早说?”
风惊幔闻言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稳重如步跃夕竟然也有沉不住气开口质问的时候。
莫清渠放下筷箸,面上虽写满了无奈,竟还不如直接换了得意出来让人看着心里舒服一些。
“你们又没问我。再说了,如果你们知道糊的这些纸人是烧给梅老太公的,你们还会在这儿安安稳稳糊上一天吗?必然不会吧。如果我猜错了,那就是做法事的信徒是谁都没关系嘛。既如此,早说晚说又有何不同?”
“你……”辛可威直接被他气到无语。
莫清渠说的没错。由于席璇李的关系,犹来阁对梅家人的印象颇为复杂但唯独缺了一个好印象。费了这么大功夫做成的童男童女居然上赶了给地下的梅老太公做了便宜跟班,这话怎么听怎么讽刺。
“算了。比起早一些知道,我还是宁愿你现在才告诉我。谢谢你啊。”
步跃夕虽然白了莫清渠一眼,唇边抿起的笑却明显是一种释然。横竖都要做的事,弄一个通透并不见得比一无所知的轻松淡然来得舒服。
“糟了。席璇李对梅家的事情向来关注。我们这么多人昨天去研几宫烧纸人今天又来帮忙糊的,这么大的动作他不会不知道。他……他……那个……”风惊幔说着有点犹豫了起来。
她的担心是害怕席璇李再添一把火。若烧得不是纸人还好,假如席璇李横下心来索性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们受过是小,令夜居士也受其所累那便是不该了。然则这样的揣度毕竟没有实据,如此随口说来不免小人之心。
步跃夕当即接过了风惊幔的话。“放心好了。席璇李这个人喜欢切中要害,小动作不是他的风格。”
步跃夕似是看穿了风惊幔的心思,回答她的同时目光中满是安心落意。“所以,莫清渠做的事他不会做的。”
“不是,你这是几个意思啊?”莫清渠不满地道。
步跃夕只是摊了一只手让他自行体会。
散局的时候说好的,明天谁也不去凑研几宫的热闹。若理解成是步跃夕他们几个人的默契也未尝不可。莫清渠越是一口咬定他们必然会好奇,便越是要让他看看什么叫做懒得理。
“咳。”一声轻咳自辛可威的身后传来。“怎么就你自己呀?”
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除了问题本身就是在告诉他不要回头的意思。
辛可威心领神会,如法炮制了风惊幔的讲话方式,回道:“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我不相信他不来。”风惊幔自辛可威的身后探出了半个头望了望。
一场普通的法事能做到如此规模的,整座祜城想来也只有梅家了。法器法物香炉贡品堆得台上眼看就要放不下了,后面垂手默念经文的道士更是比武神庙名册上的人数还要多。再往后则是零星观礼的香客百姓了,疏密程度刚好。他二人置身其间既不觉得突兀又不会影响讲话。
风惊幔刚换了一个方向侧头,便没有忍住小声道:“看,那边的纸人。”
“看了一天还没看够啊?”辛可威和风惊幔都没有回头。但他们知道,步跃夕到底还是来了。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相较梅家的这场法事,更吸引步跃夕的是研几宫本身。
三人站成了一个纵队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如此排列若目的是免得惹人注目且互不理睬也便算了,偏偏越是站在前面的人越要讲话。
“你不是说不感兴趣的吗,干嘛还要顶着日头来呢?”辛可威明知故问。
“无论梅鼓是丢还是破,都跟这家人脱不了干系。看场法事而已嘛又不吃亏。难道你们不是吗?”步跃夕回答得理所当然,仿佛这个蠢问题就不该问。
“不是。我们是来替你赎罪过的。”
一句话噎得步跃夕猛地呛了一口。可以啊,两个狠人居然学会了怎么揭他的短处还能揭得这般稳准狠。
不就是说我挖了人家的坟吗?方才那句话的同步程度,甚至让他怀疑在自己赶来之前这两个人定然排练了不止一遍。
“唉。心思虽好但终归是枉费了。”步跃夕故意轻描淡写地道:“忘记了我有没有同你们讲过,那座海底墓其实是空的。”
“什么?”
“哦,原来怪我忘了说。既如此,这么毒的日头二位继续替我顶着就不是那么合适了。宫门口刚布下了解暑气的汤水,好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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