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挑选衣料后,苏云舒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她依旧每日未时前往外书房耳房,翻阅那些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文书。只是案头的内容,悄然发生着变化。
周先生出现的次数更少了,但送来的文书却愈发驳杂。除了漕运相关的纪要、奏章副本,偶尔还会夹杂几份涉及盐铁、市舶司,甚至边关互市的零散记录。
这些文书看似杂乱无章,像是随意堆放,但苏云舒敏锐地察觉到,其中隐隐有一条线,串联着某些特定的人与事,尤其是与“永昌七年”这个节点相关的蛛丝马迹,出现的频率悄然增加。
他像是在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为她打开一扇扇新的窗户,让她窥见这片权力版图更广阔的疆域,却又从不指明方向,任由她自己摸索、拼凑。
这日,她正在看一份关于去岁江南丝绸与北方皮货互市的记录,其中提及了几处关卡税吏的微妙人事变动。她凝神思索间,指尖无意识地在草纸上勾勒着几个关键地名。
秋瞳依旧守在门边,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庭院里,但偶尔,会极快地扫过苏云舒面前的桌案。
傍晚时分,苏云舒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她像往常一样,将今日看过的文书整齐码放好,自己写下的草纸则仔细收拢。在整理最上面那份互市记录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将一张写着几个地名和疑问的纸条,看似随意地夹回了文书之中,并未带走。
她带着秋瞳离开耳房,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约莫一炷香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耳房,精准地翻开了那份互市记录,取走了夹在其中的纸条,片刻后,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她留下了这个。”
书房内,暗卫将那张纸条呈给谢不疑后,便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下。
谢不疑展开纸条,上面是苏云舒清秀却有力的字迹,罗列着几个关隘名称,旁边是她提出的疑问:“此三处税吏皆于去岁秋冬调任,时间相近,且皆由副擢正,其中关联?”
他看着这几个字,眸色渐深。这几个关隘,正是那条隐秘商路的关键节点,税吏的调动也确实暗藏玄机,与京中某位人物的利益输送有关。他故意将这份记录混入文书,想看看她能否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
她不仅注意到了,还精准地抓住了关键,并留下了她的“发现”。
这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主动的回应。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看懂了他的“引导”,并且,她并非全无想法。
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这块璞玉,不仅耐打磨,竟还开始主动折射出光芒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他心底蔓延,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层层荡开。他应该警惕的。一个过于聪明的棋子,往往意味着失控的风险。
但……另一种更隐秘的情绪,却带着一丝不该有的餍足。仿佛一个耐心的垂钓者,终于看到了鱼儿试探性的触碰。
他将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周慕。”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开口。
周先生应声而入。
“明日,将去年漕司核查各地常平仓存粮的汇总文书,送到耳房。”他语气平淡地吩咐,“要那份提及存粮与上报数目有细微出入的。”
周先生心头一跳,常平仓事关地方稳定,其中账目更是敏感。爷这是……要继续加码?他不敢多问,垂首领命:“是。”
谢不疑挥挥手让他退下,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的密报,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张纸条上清秀的字迹,以及写下这些字时,那双沉静眼眸中可能闪过的思索与笃定。
烦躁,却又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苏云舒回到听雪堂时,天色已近黄昏。
蒹葭一边为她卸下钗环,一边絮絮地说着今日听来的闲话:“小姐,听说绣房那边紧着赶制您那件云锦的衣裳呢,好几个绣娘一起动手,说是爷吩咐了,要做得精细。”
夏竹端上温热的茶水,也小声补充:“奴婢今日去取份例,碰到大厨房的刘婶子,她对奴婢都客气了许多呢。”
素心则默默地将熏好的衣物收入箱笼,动作一如既往的沉稳。
苏云舒静静听着,心中明了。谢不疑细微的态度变化,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这深宅大院里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来。
晚膳后,她独坐灯下,并未再看书,只是静静思索着今日在耳房的“冒险”。留下那张纸条,是一步险棋。她在试探他的底线,也在展示自己的价值。风险在于可能暴露过多,引来猜忌甚至祸端;而收益……或许能换取更多接触真相的机会,或许能让她在这盘棋中,从一个完全被动的棋子,稍微拥有一点点对话的资格。
她不知道谢不疑会作何反应。那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她看不透。
但她必须往前走。
翌日,苏云舒再次踏入耳房时,敏锐地发现案头文书的顺序被人动过。她昨日故意夹入纸条的那份互市记录,被放在了最下面。
而最上面,是一份新的文书——关于去年各地常平仓存粮的核查汇总。
她坐下,翻开这份厚厚的文书,很快便在冗长的数据中,发现了那些被刻意标注出来的、存粮实际数目与上报数目之间微妙的差异。差异不大,分散在不同州县,若非有心,极易被忽略。
她的心微微加速跳动。他看到了她的纸条,并且,给出了回应。
这是一种无声的交流,一种建立在危险边缘的默契。
她提笔,在新的草纸上,开始记录这些差异,试图找出其中的规律,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窗明几净的耳房内,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而在不远处的书房里,谢不疑处理完一份密报,抬眼望向耳房的方向,目光深沉难辨。
涟漪已起,风又将至。
时序悄然滑入深秋。谢府庭院中的菊花开得正盛,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草木香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肃杀。
一连数日,苏云舒在耳房接触到的文书,涉及的范围愈发广泛深入,从常平仓的微妙账目到边关军饷的调拨记录,甚至还有一些看似无关、实则暗藏机锋的各地官员考绩评语。她像一个孜孜不倦的拼图者,在谢不疑有意无意提供的碎片中,艰难地拼凑着父亲冤案背后那庞大而模糊的轮廓。她留下的那些写有疑问或推演的纸条,也总会得到回应——新的、更具指向性的文书会出现在她的案头。
这是一种危险的默契,一种在刀尖上建立的、无声的交流。
这日清晨,苏云舒正准备照常前往耳房,周先生却亲自来到了听雪堂。
“苏姨娘,”周先生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传达意味,“爷吩咐,今日不必去耳房了。请姨娘好生准备,午后随爷出府,赴漕运司赵副使的寿宴。”
寿宴?赵副使?
苏云舒的心猛地一沉。赵鹏举,父亲手书中明确提及的“漕司赵”!谢不疑竟然要带她去见这个可能与父亲之死有直接关联的人?
她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面上竭力维持着镇定:“周先生,妾身身份卑微,出席这等场合,恐有不妥……”
周先生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无波:“爷既做了安排,自有道理。姨娘只需遵从便是。未时正,车马在二门处等候。”说完,他便躬身告退。
周先生一走,蒹葭便有些慌乱:“小姐,要去赴宴?这……这会不会有危险?”她虽不完全知晓内情,但看着小姐微变的脸色,也隐约感觉到其中的不寻常。
夏竹也面露忧色。
素心则沉稳地开口:“姨娘,赴宴的衣裳首饰需得仔细打点,既要合乎身份,也不能失了体面,毕竟…您代表的是谢府的颜面。”她的话点醒了苏云舒。此行绝非简单的饮宴,而是谢不疑将她正式推至台前,置于更复杂的权力场和众人目光之下的一场考验,或者说,一场更具深意的“展示”。
苏云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更衣梳妆。”她吩咐道,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
未时正,苏云舒带着秋瞳准时出现在二门。她依照素心的建议,选了一身新做的月白色软缎长裙,外罩一件浅碧色杭绸比甲,头发挽成简单的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并几朵细小的珍珠头花,通身上下素净雅致,既不过于寡淡,也绝不过分招摇。
谢不疑已等在马车旁。他今日换了一身玄色缂丝锦袍,腰束玉带,身形挺拔,气势迫人。见到苏云舒,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难辨,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上车。”他言简意赅,率先登上了那辆宽敞华贵的黑漆齐头平顶马车。
苏云舒随后上车,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秋瞳与随行的护卫骑马跟随。
马车内空间宽敞,陈设精致,熏着淡淡的冷香。两人相对无言,空气仿佛凝滞。苏云舒能感觉到谢不疑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意味。她垂眸盯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冰凉。
“怕了?”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封闭的空间里响起,打破了沉寂。
苏云舒抬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爷说笑了,”她声音平稳,“妾身只是…有些意外。”
谢不疑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意外什么?意外我带你去见赵鹏举?”他毫不避讳地提起那个名字,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内心,“还是意外,我让你这个‘妾室’,出现在那样的场合?”
苏云舒心口一紧,知道此刻任何掩饰都可能弄巧成拙。“都有。”她选择坦诚一部分,“赵副使身份贵重,妾身确实不解爷为何带妾身前往。”
谢不疑靠向身后柔软的靠垫,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依旧紧锁着她:“有些人,有些事,躲在暗处看得再多,也不如亲自到场,感受一下那里的风,究竟是什么味道。”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况且,赵副使或许也想见见你,见见苏文渊……留下的血脉。”
这话如同冰锥,刺得苏云舒遍体生寒。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他带她去,就是要将她父亲女儿的身份,明明白白地亮给赵鹏举看!他究竟想做什么?挑衅?试探?还是将她当作一枚刺激对手的棋子?
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骤然握紧的双手,谢不疑眸色微暗,心底那丝莫名的烦躁感再次升起。他别开视线,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声音恢复了淡漠:“等到了那儿,少说话,多看。”
马车在沉默中前行,最终在赵府门前停下。赵府今日车马盈门,宾客如云,一派喜庆热闹。
然而当谢不疑的马车抵达时,门前似乎有片刻的凝滞,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谢不疑率先下车,并未理会迎上来的赵府管家,而是转身,向车内伸出了手。
这是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连苏云舒都怔住了。他要亲自扶她下车?
她迟疑了一瞬,对上他看似平静却不容拒绝的眼神,终是将自己冰凉的手,轻轻搭在了他温热的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稳稳地扶着她下了马车。那一瞬间的触碰,短暂却清晰,仿佛有细微的电流窜过她的指尖。他随即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举动再自然不过。
这时赵鹏举亲自迎了出来,年约四旬,面皮白净,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寿字纹锦袍,脸上堆着热情洋溢的笑容,眼神却精明的在谢不疑和苏云舒之间飞快一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惊疑与阴沉。
“谢公大驾光临,赵某脸上有光啊!”他拱手笑道,语气热络。
“赵大人寿辰,谢某岂敢不来。”谢不疑语气疏淡,并未介绍苏云舒。
赵鹏举的目光却似无意地落在苏云舒身上,笑容不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这位姑娘是……?瞧着有些面生,气度却是不凡。”
“府里人,苏氏。”谢不疑答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苏?”赵鹏举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哈哈一笑,“原来是苏姨娘,失敬失敬。”他目光在苏云舒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苏云舒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寒意与忌惮。他果然认识她,或者说,知道她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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