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霍廷渊，人亦在宴席之上，只是地点换作了大周朝的皇宫之内。
皇帝留他与几位近臣用膳，席间气氛尚算轻松。酒过三巡，皇帝兴致颇高，竟还宣了歌舞班子前来助兴。舞女们身着江南服饰，身段婀娜，跳的是婉约绮丽的水袖舞。
霍廷渊的目光，不由得在舞女们身上多停留了几眼。
他不由的想婉清在江南长大，她小时候，定也常常看着这样的歌舞。他又想起去年，给儿子办了生辰后不久便是她的生辰，她说不愿太过高调，只一家人同岳父母吃了顿饭便罢了。他心中暗忖，下一次她生辰，或许可以请这些她家乡女子到府中表演家乡的歌舞，给她一个惊喜。
今夜席上由江南请来的御厨做的菜，也都是她爱吃的口味，这些熟悉的菜更让他思念远北疆的妻子。
他这片刻的出神，落在龙椅上的皇帝眼中，却成了另一番意味。
皇帝前些日从御医口中确认，镇北将军的夫人有碍子嗣，怕是再难有孕。既然不能再生，那以霍廷渊的地位，纳妾或是再娶都是迟早的事。与其让他自己去寻一个权贵之女，不如由自己挑选送给他。
他特意寻来这江南的歌舞伎，也是听说他自回京后与妻子的感情日益深厚，此为投其所好。他不怕霍廷渊喜欢江南女子，也不在意其岳家有钱，商贾之家，不足为惧；他怕的，是他的未来新岳家有实权。
“霍爱卿，”皇帝含笑开口，语气随意，“朕看你对这江南乐舞頗有兴致。这几位舞姬，技艺出众，朕便将她们赐予你，为你府上添些人气，若能替你诞下一男半女，亦是她们的福分，如何？”
霍廷渊心中一凛，瞬间从思念中惊醒。他立刻起身，躬身行礼：“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臣……家中已有贤妻，不敢再有他想。”
“朕明白。”皇帝的笑容不变，眼中却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朕也听说了，你夫人回江南省亲去了。还听说，小公子黏你黏得紧，爱卿如今是每日都要赶在天黑前回府，真是父子情深啊。”
这看似闲谈的几句话，听在霍廷渊耳中，却不亚于一份警钟。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天子的注视之下。皇上知道婉清“回了江南”，怕是也知道了妻子再难有子嗣，连他为了照顾凌儿提前回府的事都了若指掌！
他不由得庆幸，幸而婉清心细，当时提醒他，让那辆载着“将军夫人”和大部分行装的马车，一路向南，继续“省亲”。
他这才明白，皇上今日此举，名为议事，实为试探。他猜皇上其实并不会因为自己拒了这些女子而不快，天子在意的，从来不是他的后宅，而是他通过后宅与谁联盟。他若娶一个柳家那样的贵女，与朝中重臣结成秦晋之好，那才是皇上真正忌惮的。
想通了这一层，霍廷渊的心暂时安定下来。
果然，皇帝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强求，宽和地笑了笑，挥手道：“罢了，既然爱卿无意，朕也不做这恶人。夜深了，你便早些回府，陪小公子去吧。”皇帝心中果然暗道，这霍将军若是无战事时，真沉溺于和一个商贾人家的女儿过着和睦的“小日子”，子嗣不丰，无野心，对皇权而言，或许更好。
“臣，告退。”
霍廷渊躬身退出大殿，步入清冷的宫道。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只觉得这皇城之内，步步皆是算计，比北疆的战场更需要警惕，有时也更令人心寒。
上一世的他，汲汲于权位，一心只想再上层楼，对于皇帝这样的猜忌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凭着多年的军功，霍家几代在朝中的积淀，当然也有与柳家的姻亲，丽妃的圣宠，自以为无人能动。他目光短浅，只想着如何往上走，却忘了帝王之侧，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那时的他身边没有婉清提点，耳边尽是柳氏对于权谋钻营的百般鼓动。他在权力的迷雾中孤身一人，越陷越深，以至官居兵部尚书，仍攥着西北兵权不放。想必，皇上的杀心，就是在那一刻埋下的。
前世凌儿说得没错，他是没有授意庶子，也没有明着支持秦王，可他早就上了秦王那艘船。他敢不交兵权的底气，不也是来源于柳家与朝中重臣盘根错节的利益么？所以，不仅是豫王上位想除去他，是皇上也早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心中此刻是无尽的庆幸。庆幸这一世，他没有再执迷不悟，他与婉清夫妻同心。她睿智冷静，不慕权势，总能在他行至迷雾时，为他拨开云雾；也庆幸，他的凌儿心中没有伤痛与怨恨，如同信赖娘亲那般，也全然地信赖着自己这个爹爹。
念及此，他更归心似箭，加快了步伐，一出宫门便上马，双腿一夹策马疾驰，惦念着家中在等他的凌儿。
果然，刚推开内室的门，便听到了儿子的哭声，儿子抱着他和婉清的枕头独自坐在床上，哭的嗓子都哑了，却不让任何人抱，奶娘，丫鬟们站了一屋子急得团团转。
他赶紧脱了外衣，几步走到床边把孩子抱起来：“对不起凌儿，爹爹今日回来晚了！”他不怪孩子哭闹，见不到娘亲，爹爹若也不在身边，孩子还小，怎会没有害怕。
他抱着凌儿边哄边走，怀中的抽噎声渐渐平息，凌儿其实已经很困倦了，此时靠着父亲温热的怀抱，睡意朦胧中，却还不忘小声说：“爹爹，凌儿给你留了先生奖励的桂花糖……”
霍廷渊心头一软，在儿子温热的小脸上印下一吻：“我们凌儿真好，还记得给爹爹留好吃的。先生给了奖励，定是今天凌儿表现得格外好。”
凌儿揉着眼睛，显然已经困到了极限，却还是支撑着，稚嫩声音带着浓浓鼻音，问出了每天都要问他一遍的：“娘亲……写信了吗？娘亲什么时候回来？”
霍廷渊将儿子往怀里紧了紧，用极轻柔的声音安抚道：“快了。也许明天你一醒来，娘亲的信就到了。睡吧，爹爹在这儿陪你。”
父子俩温言软语，话音渐轻，孩子在他怀里安然睡去。旁人不懂他为何如此迁就凌儿，就连陛下也笑他每日提早归家，却不知这份看似寻常的亲昵，于他而言是何等的珍贵。他们都以为是凌儿依赖他，却不知于他而言，他也在汲取着这份依赖带来的暖意。
每当儿子除了娘亲夜晚只在他的怀里才能安心睡着时，他便由衷地庆幸，这一世，他是凌儿满心喜欢、全然信任的爹爹。
他对凌儿的感情与刚回来时也不同了。那时他对儿子的感情更多是源于血脉的牵引，和前世那份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愧疚。
可如今，朝夕相处的点滴让这份爱变得纯粹。他爱凌儿，不仅因为血脉、愧疚，也因为这是他和婉清的孩子，是他们之间最紧密的骨血相连
他常常能在儿子身上看到妻子的影子：读书时的那股聪明劲儿胜于他，像妻子；善良懂事，也像她。分别那晚，孩子明明难过要掉眼泪，却只是悄悄埋进他怀里，不愿让娘亲看见。
这一世他这个做父亲还是错过了他头三年的成长，凌儿却毫无芥蒂地接纳了他。刚才晚归，孩子不怨他，心里惦念的，是给爹爹留的那块糖。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带着婉清的影子。当他思念妻子时，目光便会不自觉地投向儿子。他与凌儿一样，都日夜思念着她。
此时，外面陈平轻声敲门：“将军，有夫人的信。”
他心中既急切想看信，又不敢动作大吵醒儿子。霍廷渊轻手轻脚地将孩子放在床上，利落地掖好被角，见儿子只是咂了咂嘴、并未转醒，他才快步走到外间取信，复又立刻返回内室，挨着儿子在床沿坐下，凑到烛台前，小心地撕开了火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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