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桂头皮发麻,感到密密麻麻的一层电流感。她真觉得升天的蚂蚁在她头皮上回了魂,一边啃噬她的血肉,一边吧唧嘴说它们死得好惨。她一咬牙,一跺脚,只能硬着头皮往这虎穴狼窝里闯。
福桂慢吞吞拾级而上。
她已想好了,必须做两手准备。
上选是,进殿前假装摔跤把食盒丢到台阶下,总归让大和尚今夜喝不到蜜水。下选则是,进殿后直接把下毒的事禀告朱霰,把握一个坦白从宽的先机。
张迁原本与福桂并肩而上,走到大殿前的月台后,他站到一旁,与熟悉的军官攀谈起来。看来,正六品百户也不能进伽蓝殿打扰燕王。
福桂不舍地跨完最后一节台阶,沉一口气,表演的时辰到了,未摔先扬声,“哎呀”一句喊得惊天动地,她右肩往下方一塌,如同戏台上的大青衣翻跟头甩水袖,把手中的食盒往空中一抛。
福桂看着食盒扬出一个漂亮的曲线,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圆,像看到小鸟的猫。
成了!
不成。
燕王亲卫那些训练有素的侍卫像一柄柄锋利的宝剑出鞘列阵。
其中一个出类拔萃者的,以匪夷所思的柔韧性挤压身体,再弹出,在中飞出一条上扬的曲线,轻轻松松抱住食盒,稳稳当当落地,盒子里的瓷碗连一个叮当响都没有发出来。
福桂眉间的褶子当场能再夹死一只蚂蚁。
侍卫看到福桂看呆了的神情,激动地小跑过来,把食盒提在半空,漏一口大白牙,得意地说:“小姑娘,王爷脾气好着嘞,你小心走,不着急。多亏了我功夫好。不然怎么样呐?”
福桂从牙齿缝里龇出声音:“那谢谢你啊。”
淳朴的侍卫摆摆手:“客气嘞。”
福桂接过食盒,心存侥幸地提起盒盖,往里面瞄一眼,立刻翻了个白眼,叹一口气。装蜜水的白瓷壶可不好好窝在盒子里呐。
那么,就要选下策了。
但福桂很快又想到,她肯说,燕王未必肯听,就算燕王肯听,他身边的守门神也未必允许她嚎一嗓子。结果很可能会变成这样。“殿下,奴婢要揭发余典膳投——啊——”“杖毙吧。”
对,还得做第三手准备,以防有不被允许开口的情况发生。不能说话,她还可以写字啊。
福桂把自己从头到脚的服饰在头脑里捋了一遍,她没有佩戴任何钗环首饰,也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充当刻字的“笔刀”。
福桂想起荷包里有绣花针。
她把手指戳进腰间的荷包,凭手感摸出一枚针,装作东西沉重需要两只手提食盒的柄,双手并排握在把上,暗中用左手在右手掌心刻出一个“毒”字来。提盒的把手瞬间变得湿润,是她掌心沁出的血。
福桂只能寄望于英明神武的燕王殿下会信一个家庭幸福前途灿烂的典膳局姑姑要毒死一个无儿无女岁月静好的老和尚。
福桂已经走到佛殿门口。
两个青衣火者一左一右站在大门两侧,手臂圈里对称地歪一根白须拂尘。其中一个火者用尖细的嗓音问:“是谁?从哪来?做什么?”
福桂向他们福一福身:“典膳局的福桂,余典膳命我给和尚师父送晚膳。”福桂掀起食盒第一层,露出一个角给火者看里边的饭食。
火者把一个“嗯”哼得起伏婉转,接着又说:“进去吧。”
另一个火者在福桂身上甩动拂尘,阉人在替主子精心驱散那些并不存在的异味和灰尘。最后,两位火者才同时开启伽蓝殿的大门。
随着雕花精美的朱门开启,一股清雅的香味扑面,并没有福桂想象中呛人的烟火香烛味。
殿中千烛辉映,恍若白昼。福桂不知道,这些蜡烛到底是什么油脂制成的,竟然可以这么亮,又同时没有寻常灯烛的烟火气。
跨过高高的门槛,迎面就见一尊高大佛像,用红布包裹全身,不漏一点法相。
福桂想起娜仁姑姑教导过的规矩,主子在忙的时候,脚步要轻柔而富有弹性,头要微垂,背要微曲,腰却要直,视线刚好能看清自己脚尖和前方一尺的路。如猫儿一般悄无声息来,猫儿一般悄无声息走。
一名青衣火者拦住福桂的去路。
“停。”
“呈。”
“跪。”
他说话声音沙哑,就像是使用腹部发声,偏偏在福桂的距离每一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福桂执拗地揉搓着食盒的把手。火者从福桂手里夺过食盒。福桂稍一抬头,想开口。火者瞪一眼福桂:“噤声。”
福桂跪到地上。她垂着头,发现殿里铺的青砖是如此光洁温润,竟然能倒映出她的人影。按规矩,她的工作已经完成,只要行礼之后就可以退出去。可那蜜水会要了老和尚的命,她必须马上出声。
福桂抬身,头才翘起来,两个沉默的火者已经拥上来,一人架起她一条胳膊,把她往地下压。
福桂的脖子可硬着呐,她顽强地抬起头,目光挑着,看到了佛殿的其他部分。佛殿空空荡荡,除了一尊佛、灯烛架子和香案,只有斜着相对的两只兀,兀前各放一个蒲团,蒲团上坐着燕王和大和尚。
燕王朱霰一袭大红金彩衮龙袍,正中团龙张牙舞爪,头戴披肩黑福巾,巾子的经纬间甚至能看到发髻那个小揪儿,腰环白玉环带,勒得宽肩细腰修长身。他明明只是一个人,却霸道地占据了佛殿四分有三的位置。
佛殿里的青砖被水洗得一尘不染,乌黑如水,朱霰就坐在最平静的那一片水域,如同在玄湖绽放的一朵妖冶红莲。
朱霰是背对着福桂的。福桂只能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颤动,身侧露出一只修长又指节分明的大手,正在灯下执笔写着什么。
看到燕王身上那一袭浓烈纯正的红色,福桂想起自己头上的红色发带。俗话说,同一个染缸染不出一色一样的红。她的发带分明来自朱霰此时穿着的衮袍。
自从做了於皇寺的小宫女,她还没有心存如此强烈的自觉,她真就是朱霰的附属品,她属于他这个人。
两个火者见福桂不动了,也就放开她,用眼神警告:“你仔细些”。
或许是一见了朱霰就挪不开眼睛,福桂后知后觉地把目光一转,才看到传闻中一百二十岁又即将死于非命的老和尚。
她看到老和尚在燕王斜右方远处的蒲团上,佛陀一般分腿而坐。他虽然是燕王半师,但到底不是真正的老师,只能蜷缩在伽蓝佛爷的脚下,让佛爷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歪着给朱霰讲经。
身穿白色僧袍的老和尚中气十足:“咱的晚膳来了。燕王殿下,可要贫僧分您一些。您手底下的人做出来的乌糯米饭可香可甜了。”
朱霰笔杆不停,慢条斯理地说话。
“自北宋始,有吃菜事魔者传左道遍东南,夜聚淫、秽,在我朝被斥为魔教、白莲菜人。今上深恶痛绝,敕令天下,凡夜聚吃菜者从徒一年论罪。身为人子,当作兄弟表率。身为人臣,必遵国法。师父是方外之人,不受本朝律法约束。本王却没有立场与师父共食一碗饭食。”
老和尚目露精光:“你和你老子一副德行,过了河就拆桥。”
火者将那碗“阿弥饭”从食盒里拿出来,放在大和尚手边。大和尚平抬手臂往内一旋,利索地卷起衣袖。他身上“丁零当啷”响个不停,像怀揣着许多铜铃。他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饭在手心搓成团。
福桂注视着大和尚的一举一动,她能确定那碗蜜水有问题,却不知道饭有没有问题。她被两名火者盯上了,稍一动弹,两人就警觉地朝福桂大步跨来。若不是害怕打扰朱霰,他们恐怕已经在责骂福桂了。
火者给福桂使眼色,命令她麻溜地……滚出去。
福桂硬着脖子就是跪着不动。
大和尚三两口就把搓成的米团子嚼了、咽了。他吃得野蛮,身上那种金属撞击的声音就更响。
大和尚大声说:“蜜水。给殿下倒一杯。”
大和尚这次是直接下命令,不再征询朱霰的意见。
朱霰自始至终都在写字,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福桂心中警铃大作,她没想到高贵优雅的燕王殿下也会嘴馋?他明明刚才说入夜不食!坚守原则啊,燕王殿下!
火者殷勤地上来先给朱霰的杯里斟满,然后,才把壶重新放到大和尚手边。
福桂觉得自己再不拼命就来不及了,双腿一用力,蹿起来,头才冒了半尺,四只大手就天罗地网罩下来,下一瞬,“咚”一声闷响,她的脸已经被挤压在了地上,牙齿磕到口腔,满口铁锈味。
她被人按在了青砖上。
佛殿里除了和尚嘬蜜水的声音,就只迎来了那么一声清脆的响儿。就这么着,这声响也没招来那位家教极好的燕王殿下回一次头。
殿下啊殿下,你看我一眼。
福桂被压在地上,清楚地听到杯盏清响,这声响不同于大和尚抓壶的声音,透着一种高贵的气质——像是金子发出来的。朝廷规定,公侯及一、二品官员以下禁用金器。这声音绝对是朱霰要服毒的丧钟!
福桂急到这个程度已经怒了。
“朱雪时,你给我放下!”
佛殿中,千烛晃动,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竟从如此娇小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着实令人惊讶、惊异,甚至惊恐。就连说话的人说完也后悔了,咽了一口口水以缓解干涩的喉咙。
两个火者更怕,直接呆了,手上的劲儿都松了。
福桂遽地蹿起来,往朱霰方向一看,好嘛,燕王殿下仍端坐如钟,悠闲地举着那只纯金的杯盏。他的手指在杯壁上愉悦地敲了那么几下,然后,那只手继续往上移,眼看就要送蜜水到嘴边。但他的动作很慢,仿佛、似乎、好像是在故意逗福桂玩一样。
福桂为她的小命拼了,母狮一般扑向朱霰。
尖利的嗓音响起。
“你们都是死的吗。拿下啊!”
“侍卫!”
离她最近的两个火者首先使出了擒拿手,两下就把福桂控制住了。福桂像砧板上的鱼一般扭动扑腾。旁边的人没有能弄清楚的,这么小的个子体内是如何爆发出如此的洪荒之力上赶着寻死的。
求生欲呗!大和尚死了顶多是偿命,王爷死了埋入土的祖宗都得挖出来挫骨扬灰。
福桂怒吼:“朱雪时,你吃一个试试!”
火者架起福桂将她往外拖。福桂的嘴被捂住,两腿岔开伸得板直,绣花鞋的后跟拖过滑脱的青石砖,松松垮垮眼看就要从脚上掉下来。
福桂一个高抬腿踢出来,粉色绣花鞋离开脚底,飞出一个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正中朱霰的后脑勺,甚至把朱霰端端正正没有一个褶的福巾都挂歪了。
福桂再次以她的惊人之举博得了全场的沉默。她觉得自己像只护食的疯狗。
朱霰被绣鞋袭击后依然处变不惊,腰板挺得笔直。但他终于放金盏于兀上,先立一条腿,手搭在立着的膝盖上,一使力站了起来。他扶正头上的福巾后才缓缓转过身。
艳丽的红袍随气流飞展开来。
他更像一朵红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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