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杨飞推着自己新改造好的自行车早早等在程草家门口。
一般程草吃饭，他就坐在门前那块大石头上静静等着，他想如果可以，程草可以一辈子坐在他后座。
程草出来后，他立刻起身将自行车推到程草面前，将提前写好的字条塞到程草手里。
【你看我妈补好了那把伞，还在上面绣了一个小猫。】
程草看过去，杨飞将伞打开，上面果真有个憨态可掬的小猫。
“很可爱。”
「是吧。」
杨飞只会简单的手语，他死皮赖脸跟在珍珠身后学了一星期，才只会三四句。
是、没事吧、早上好
程草翻开下一页。
【坐稳，就拽我衣服。】
她将书包交给杨飞，让他放到前面的篮子，坐了上去，轻轻扯了一下杨飞的衣服。
独属于程草的专车正式启动。
渔港村靠近大海，地势比较低，程草每次都可以看到出海打渔的程父程母。
自从上次出事后，两人默契的选择就近捕捞，虽然钱不多，但程草有什么事可以立刻赶到。
今天是程草值日，珍珠早早拿好扫把在包干区等着。
虽然二年一班的同学都不让程草值日，但程草实在太要强了，她只是听不见，不是手受伤，不影响扫地，实在拗不过程草的生活委员只好在黑板上加上她的名字。
程草值日的前一天，班上人争先恐后要参加，差点就变成全班一起出动，最后还是老师出马采取抓阄的办法选出三个。
珍珠很幸运的抓到一个，杨飞就没这个手气了。
停好车本想从珍珠手里抢过扫把，无奈，珍珠早有防备，杨飞是今天早上第三个想从她手里抢走扫把的人。
“杨飞，你能帮我把书包带上去吗？”程草接过扫把，眉眼弯弯。
“可以。”杨飞羞红了一片，只不过皮肤太黑看不出来什么，接过程草的书包，头也不抬的向教室方向跑。
“他怎么了？”程草疑惑道。
「不知道」
二年一班分到的包干区不大，人流量不多，只需要将掉下的叶子堆在一起就好。
十几分钟左右几人扫完就上去了。
洗了个手，重新落座，以往的朋友习惯性围在一起讲八卦，尽管大家已经很照顾程草，用笔纸交流，但讲在兴头上还是习惯性说话。
程草看着朋友放声大笑，激烈讨论，只能勉强微笑迎合，但藏在课桌下的手无意识扣弄着指甲，这是她不安的表现。
一群人围成一圈，嘴一张一合，脸上是溢出来的幸福感，她很想加入，却没有任何办法，她无法、也不能强制要求那些她们用纸交流。
睡醒的每一天于她而言是场静默无声的电影。
程草知道自己这种心态很奇怪，她并没有被任何人抛弃，相反，因为她的缘故班上每个人多多少少的会有些手语。
但…
她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谁能指望一个七岁的孩子心智成熟到哪里去呢？
人散去，她独自坐在位置上，出神的看向窗外，无边的孤寂感将程草整个人吞噬，好像又回到失聪那个下午。
「程草下午去海边捡贝壳吗？」珍珠洗好手，擦干轻轻拍了下程草的肩膀。
“好。”程草回过神，轻轻点头。
往后的日子，程草看向窗外的次数多了起来，窗外没有什么，她也并不是真的看着窗外，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慢慢的，程草心里有道隔阂。
她将自己关了起来。
变得越发沉默。
失聪的第一星期她会主动找别人说话，脸上永远挂着微笑，失聪的第二星期，她只是一直盯着窗外看，别人找她说话，她才会说话。
程草感觉自己生病了，就像先前被她扒开的石头压着的小草，枯黄、孱弱，轻轻一折就断。
好几次醒来枕头湿了一大片。
她不想和父母说，父母已经很辛苦，每次早早出门，到了晚上**点才回到家，不想和老师说，不知道为什么，她害怕看到老师那双关切的眸子，不想和珍珠说…越是亲近越开不了口。
程草将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思绪写到纸上，埋在渔港村那块最大的石头下，似乎这样她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但…并没有…
失聪的三个星期，程草的语言系统开始混乱，说话的声音也开始古怪。
一开始，她只是将珍珠念成蜘蛛，到后来更是严重到表达不清楚一句完整的话。
再一次朗读课文，程草古怪的腔调打断了进程，她放下书，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自己身上，担忧、欲言又止…没一个有恶意的目光，但…程草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痛。
放下书，不顾一切的向外跑去。
蜷缩在一棵树下的程草，心道，我是一个坏孩子，我给所有人添了麻烦。
她是被杨飞找到的，后来是珍珠、老师，再后来是全班所有人…
老师弯下腰，温柔的将她抱了起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拍着她的背。
将头埋在老师感觉的衬衫，嗅着好闻的肥皂味，程草压抑许久的情绪彻底爆发。
老师将同学打发回教室，自己则带着她回到办公室，她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匆匆赶来的父母将她带回了家。
后来，父母带着她去镇上看了唯一一个心理医生，是个退休几年的政治老师。
她病了，还病的不轻。
中度抑郁，以前只在电视里看到，程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这个病，她明明身体很好，按时吃饭，睡觉也从不踢被子。
再一次回到学校，在同学不舍的眼光下，程草办理了休学，一开始，她办理的是退学，但被老师拦了下来。
老师说了很多话，但她什么也听不见，最后老师给她写了一句话。
【你永远是二年一班的班长，小草，想什么时候回来，班里永远都有你的位置。】
程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学校的，但从那以后，自己总能收到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有时候是手抄报，有时候是装满小螃蟹的小桶，有时候则是最近新出的漫画……
继那二百封信，程草小小的房间再一次被同学的心意填满。
————
程草退学后，杨飞再也没骑过那辆车，拿自己压岁钱买了一个二手的自行车，他依然会每天路过程草家，等上一会，期待听到清脆的女孩声叫住自己，把自己包递过来，坐上自己的后座，然后两人在海风中开怀大笑。
杨飞很想问她为什么，但老师说程草生病了，不能太打扰她，好几次，他敲了程草房间的门，但总是敲了一下，就迅速逃走。
习惯性骑到程草家楼下，抬头看了眼依然紧闭着的窗帘，心道，程草，你要快点好起来，我又学了几句手语，你都没看。
待杨飞离开，程草才慢吞吞站起，拉开自己房间的窗帘，看着杨飞离去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海岸线。
暖融融的阳光照亮了狭小的房间，却驱散不了程草心中的雾霾。
自从知道自己生病后，程草开始整夜睡不着，眼泪总是没有任何预兆的落下，因为担心她的情况，父母开始轮流陪着她。
但收获甚微。
医生说这个病是她自己心理出了点毛病，或许等她想通了就能好起来。
程草开始尝试自救，她依然会将自己的心思写在纸条，埋在那块石头下，每天睡不着时，她就打开台灯一字一句重复念着课文。
白天程草跟在父母身后出海打鱼，闲暇时，掏出课本念给父母听，让她们矫正自己的发音，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听障人士要矫正发言不亚于让瘸子重新跑起来。
但程草无比想念着学校，想念着班上同学，想念着朋友，靠着这股思念支撑着她继续向前。
【石头神仙，失聪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或许刚开始没有什么感觉，随着时间流逝，孤寂感将自己吞噬，但……】
程草咬着笔帽，继续写下。
【失聪也没那么可怕，听不见，用眼睛去看、用心去感受，更能发现平日忽视东西，听不见妈妈的唠叨，我看到她默默做了好多事，请你保佑，程草，也就是我快快好起来，我想继续上学。】
写完她偷偷溜出去，来到那块石头埋下，埋好，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着。
躲在石头后面的少年默默的看着这一切，最近一个月，女孩每个星期都会来一次。
最开始只是默默埋纸条，到后来会闭上眼祈祷。
周海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程草失聪前，他是村上唯一一个聋哑人，不同于程草后天失聪，从出生起他的世界就是无声，亲生父母将转手给其他亲戚，但一年后，亲戚又检查出怀孕，家里多了一张嘴，他一不是亲生二还是个残疾，等待他的命运可想而知。
如果不是周老爷子捕鱼回来，碰上要将他送孤儿院的那户人家，一生从未结婚铁血硬汉，难得心软带回家，一养就是八年。
是的，周海今年九岁。
趴在石头上，小心翼翼伸头观察情况，确保对方已经彻底离开，才走到程草埋纸的地方，小心翼翼从土里挖出那张纸，将上面泥土拍掉，从口袋拿出一个铅笔认真回信。
偷看别人的信很不道德，但从周海在海滩上捡瓶子，无意间捡到被野猫挖出的信，看到一个刚刚失聪的小女孩内心的痛苦。
他就萌生出想要做些什么的想法。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不见面笔友，周海正是程草口中的石头神仙。
通过信他得知程草家住哪，渔港村最西边那个山坡上，有时候趁着太阳还未升起，周海会绕一大圈，将自己辛苦一晚的劳动成果放到程草家门口，满满一桶海货，足够程草父母休息一天陪在她身边。
他很想，很想成为程草朋友，或许太过于孤单，遇见一个相像的人，总是忍不住靠近。
但每次要迈出那一步，程草的朋友比他先一步，他站在太阳投射下房屋的阴影里，光与暗的分割线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们是信上熟稔的朋友，是生活中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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