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玠无辜一笑道:“方才忘了将柳绵还给郡王,现特来奉上。”
既提及柳绵,或许是有什么要事需要私下里悄然对他讲。容虞疑心消弭大半,待要退却去开门请他入,才微微侧身让了些距离,那厢夜风卷着急雪掠过,是方玠手心往下一按轻巧越过窗子,翻身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室内。
被他动作一带,几片雪花飞到了容虞眼睫,似春风柳絮惊起。
动作比思绪更快,容虞手中的剑直直刺了过去。
借着檐下微薄灯光和苍茫雪色,方玠侧身避过这点寒芒。
浮动的昏暗落了下来,是他入内后,又旋即合上了朱窗。
之前灭灯,容虞的视线在黑暗里适应了片刻,此时也能分辨方位,他出剑完全是本能的反应,却听衣袂轻掠声,方玠避开袭击落地合窗后,当真和他交上了手。
一时输赢心起,容虞弃剑,以掌为刃劈了过去。
可惜在那人前面,空手没能过得上两招。
不过两三个回合,方玠轻松捉住了他的腕,往回一扯,下一瞬,鬼魅般地欺到了他的身后,一只手从他肋下穿过,就着几乎拥抱的姿势,手心贴到了他的心脏处。
隔着数层衣衫,容虞的心跳和他掌心的温度贴在了一处。
“我……”
容虞刚想启口,耳畔方玠“嘘”了一声,落地处一轻,半揽抱半挟持他躲到了榻上。
这时才传出陈茸疑惑的声音:“主子,刚才听到有人说话,是你在叫我吗?”
这段时日,陈茸常宿在偏殿守夜。
风灯的光亮映在门上模模糊糊,容虞大感窘迫,连忙回道:“无事,你听岔了。是我左右睡不着,起来练了套剑法暖身。且回去睡吧。”
等到动静消失了,方玠才在他耳边低声抱怨:“我躲过了天子的皇城司禁军,哪成想,差点栽在郡王这个小侍从的手上。”
容虞道:“谁叫方三公子好好的正门不走,偏要做梁上君子。”
方玠放开了钳制着他腕和腰的手,却没有离去,规规矩矩在距离容虞一尺远的床榻外侧躺下,帷帐半垂微微摇曳,雪夜里温室暖意融融,两人一齐看向帐顶的昏暗。
这等闯入主人寝居的失礼举动,因了之前共眠一室,又千里同行的经历,居然也相安无事让来客继续待了下来。
容虞没有说话,他在等方玠开口。
去又回转,应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在人前说。
“郡王刚才不该弃剑。”方玠开口,是意料之外的话语,几分无奈意味,“争斗时为何还要讲究君子之道,既然有兵器在手,就不要轻易放弃已有的优势。”
“自然是担心伤了你。”
容虞缓声说道:“表兄帮我良多,我原不该持剑相对。”
又来了。除了第一次叙礼,往后他每次说表兄的时候,都是在狡黠地拉开距离,以示弱来默契推开其他的关系,只扯了表亲的旗帜,换取安全的掩护。
北境帝京,利益和生死,哪一个不比并无血缘的表亲关系纠葛更深?
方玠忽然就起了逗弄的心思,他低笑道:“晏宁这句表兄不真诚,得叫哥哥才是。”
在他以为容虞不会回应的时候,只听身边人似未察觉话语中的促狭意味,比他更无辜地笑道:“那哥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和方玠相处了一段时间,容虞也摸出了几分门道,对付这种经历顺风顺水恣意张扬,在某些时候尤其有好胜心的少年,示之以弱,表现得比他更纯良天真才能略胜一筹。
索性没人知道自己壳子里是个二十七岁的芯子,叫他一句哥哥又有何妨?
方玠这等知礼的好孩子,论及长幼,总会照拂自己几分。
果然,方玠闻言沉默了下来。
真是狡猾……
若方玠真是将及冠少年,他或许有几分为人兄长的悯幼友爱心思。
可惜他不是,前世方玠身为楚王,比谁都了然小皇帝温顺外表下的狡猾反骨,面上言笑晏晏地唤着自己“楚卿”,若他哪日现了颓势,身后的刀剑恐怕比前朝来得更快。
现在乖巧地叫自己“哥哥”,指不定心里在编排着什么。
那一瞬,方玠没来由又觉得可惜,小皇帝最是识机,他前世揽权摄政,如果挟楚王之威逼他就范,是不是也能听到一声心不甘情不愿,但委屈着屈服的“哥哥”?
隔世经年,自己现在不得不先陪着他演兄友弟恭,少年结交友。
“今晚卫护你的皇城司禁军十去九八,所以我才能见到郡王。”
容虞倒没有特意去留意府外禁军的减撤,左右这些将士不需要他发俸禄,也不需要王府管膳食,皇帝为他的安全着想,特赐给他禁军暗中护卫,他只需感激和领命即是。
府外禁军裁撤,看来是皇帝放下了对他的戒心,调离了人手,也有可能,是京城另外有变,安排了这些将士其他任务。
一时的保护是皇帝对子侄的看重和爱护,长久保护那是圈禁了,反倒对皇帝声名有碍。
方玠不疾不徐继续说着:“尔绵远兄妹在四方馆,也当无恙——你在陛下面前为他们直言经过,没有迁怒的意思。陛下在东海设有市舶司,往西亦有与各国通商的心思,正需人手。何况宛氏一直是中原属国,这次如果击败了月乌骑兵,大胤在西北当扶持其他国主,以防北燎西进。推选一个心向国朝的宛氏主事人,是最好的选择。”
四方馆专门用来接待他族使者,当日皇帝令尔绵兄妹暂居四方馆,已经表明了态度,也在容虞的意料之中。
他这些日子闭府少出,了解的政局讯息实在是有限。
方玠又将陆年拜相、贵妃将封后,朝中人事可能有的变动寥寥几语讲给他听。
末了,他道:“陛下令三司主审的,是皇族遇刺案始末。”
容虞轻蹙起眉头思索:“陆年拜相,朝中早有风声。可贵妃封后不是小事,后位事关未来储位之定。陛下如果只是处理遇刺案相关人等,何至于抛出这么大的饵去堵陆家的嘴?”
陆贵妃封后,无疑是在给容昭争储增加筹码。
可嘉应帝并不属意三皇子容昭。
黑暗中看不清方玠的神情,他反问:“郡王也认为这只是个饵?”
“储君是国本,我不敢妄加猜测。”容虞道,“但观诸位皇子言行,我只是觉得,若陛下真有意于三皇子,怎么会让他养成那么……沉不住气的性子?”
皇帝五子中,容晞是嫡长子,容昭母族显贵。除却他两人外,二皇子容时有腿疾,四皇子五皇子这对双胞胎年纪又小,皇帝本人似乎也不怎么喜爱这对幼子,没有加恩他们的母妃,也没有给他们找身世显赫的太傅和伴读,给出的待遇皆是一般。
反观容晞,虽然皇帝对他态度淡淡,但皇长子伴读一是方玠,二是苏辞,代表的是武将和文臣清流的支持。
何况依照前世的轨迹,明年皇长子将加冠,得封储君。
“天家的父子之情不拘于亲子。”方玠叹道,“天下都是他的子民。他总要为他的子民生计考虑。”
储君是一国的未来,并不是独独按照皇帝个人喜好能定下的,更多的是各个政局利益团体的较量,决定一个朝代将来要走什么样的路。
两人提到了立储之事,都知道其中的汹涌暗流,默契地按下了这个话题。
皇权更迭,能平稳交接是国家幸事,更多的是随着白骨堆山,血流成河。
“还有一事,”容虞道,“当日魏言贩西域之马给卫朋,是因为兵部文书相催,卫朋急于填补缺口,才不得不先接下送上门来的这批驽马。我一直在想,魏言背后,至少也有兵部之人的合谋,如此才能算计得了一郡之守。”
“郡王果然聪明,”方玠笑赞了一句,复又幽幽叹道,“我查了兵部的记档,秋末急令,令望锦云中两郡往军中送上一万匹战马。可月乌骑兵虽悍勇,不比北燎铁骑众多。纵战事相催,又为防北燎,照理说也不需要上万马匹的加急用量。除非,是有人借战事特意为之。”
容虞亦是作此想,兵部必然有魏言的党羽,可那人若是知晓魏言的谋算,事关两国交战,天子日日悬心之事,何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去做这等仅为除私仇之事呢?
见他良久静默不语,方玠侧身在枕上支颐,暗夜中俯看恰见容虞一泓水般的眸子,失笑:“我还以为郡王睡着了。”
“我在想……”容虞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方三公子有能力做成这件事。”
他的父亲是国朝大将军,兵部多有故旧,而方玠本人更是常随侍天子,若他有心促成此事,倒也不算太难。
打着防北燎北下合攻的名义,紧急往军中输送战马,这个理由完全能说得过去。
燎国去年末政局变动,新上任的首领年轻好战,给中原的压力是相当大的。
从胤朝立国往前数,百年战乱,百废待兴。以中原肥沃之地,嘉应帝还年年为财政发愁。燎国逐水草而居,寒冷荒年是靠着抢掠过活,被拥上部落共主之位的都是最骁勇的头狼。
也是因为军事和财政共同的压力,嘉应帝时有受制于北地高门六姓。
方玠离容虞更近,低下来的身影几乎将他完全笼罩,说出的话却温柔:“郡王是在怀疑我?”
他骤然间生出的极强压迫力,让容虞不由得微微一凛。
已经是危险的距离。
容虞倒不惧怕现在的方玠会对他做些什么,但深藏在岁月深处的恐惧,身体对楚王本能的颤栗反应,让拂面的吞吐气息变得犹如刀刻。
昏暗帷帐中,容虞在对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放缓了声音:“我相信表兄。”
是相信他有做这等事的能力,还是相信他有不会做这等事的底线?
方玠笑笑,暂且放过了他,带了几分不解和委屈询问道:“郡王是在害怕我?”
“我自然怕,”那人坐起了身,骤然逼近的震慑过去,容虞的狡辩理所当然脱口而出,他作为此间主人是更有资格委屈的,“公子半夜能越过禁军来到我的府上,近身功夫又是我万万比不得的,若要杀我是易如反掌。我焉能不怕?”
“是我唐突了,”方玠居然立时向他道了歉,复又小心翼翼解释道,“来之前我敲过窗户的。”
容虞几乎要哭笑不得。
方玠夙夜翻窗而来,为他带来外间的局势消息。
至少现在,两人还是论交的表亲兼朋友,彼此救过命,在帝都风波里是暂处在同一条绳上的蚱蜢,方玠没有流露出对他不利的倾向,反而事事帮他,细枝末节上,他也不会去计较对方失礼的举动。
“我不怪罪。”容虞顺势也拥衾坐起,“表兄也不会伤害我的,是吗?”
那倒未必,方玠想。
他已经伤害了你。
灯灭天又寂,流苏摇曳,微光中只能看到对方影影绰绰的身形,不察面目神情,离得远了,连眼中那点光亮也看不真切。
你可知道,他并不想与你做朋友,亦或做你的兄长。
也不想如前世那般与你只做君臣。
方玠趺坐在锦榻外侧,微微叹道:“我不会负你。”
“想来郡王也猜到了,陛下以郡王遇刺案入手,但意不在此。他真正想要做的,是借这个案子牵出马场走私之事,将卫氏一门彻底定罪,瓦解六姓在北境的势力。目前种种,不过是施的迷雾障眼法,先让陆氏放松警惕罢了。现在还在等最后一击。”
“有件事我没有告诉郡王:起初我在回雁原马场窃取了胡荣与燎国交易的合同书信,将之藏于柳绵;后来我在胡荣处拿到了同日的出关凭据,卧虎山洞一夜,趁郡王沉睡时,又将之藏于其中。如我回不到帝都,如卫氏构陷郡王,则阿兄及苏兄知我暗器机窍,定会明白我的心意,也定会相助郡王还原真相。”
他自怀中取出要归还的暗器“柳绵”。
而容虞此时发冠已解,长发在枕间倾坠,难以入髻。于是方玠执起他的手,将柳绵郑重放在他的手心:“晚来风雪疾,郡王珍重。”
帷幕微曳,少年悄无声息着履离开,消没在一室静谧昏暗中。
容虞手中握着柳绵,一点凉意在暖室里尤为刺骨。
但经那人的怀中,又送至他的手心,余温犹在,抵过了利刃薄寒。
微怔片刻,他下榻追至被关好的窗边,启窗清寒袭人,只见风摇雪动,天地皆白,茫茫雪色里已经没了那人着玄衣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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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雪落同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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