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初融。
容虞身在百层宫阶之上,眼前是高耸的皇城大庆殿。
将蹑帝位的景靖帝回首,看向身侧着礼服的楚侯。
“楚卿……”少年天子低低开口,容虞想问,为什么是我,他还想说,我怕。
半世封地辗转,他从未以皇子的身份听过经筵,未以储君的身份听过政事。乍然被推到皇城宫阙前,顺着才拂去血迹不久的长阶蹑位,他没有激动和喜悦,更多的是不安。
楚侯见他侧身,不动声色往前走了一步,虚虚相扶:“臣在。”
容虞下意识纠住了他的衣袖,他没敢抓紧,又不肯放开,换上了一个称呼:“君侯。”
殿前广场上皆是跪拜的臣子,万人寂声,无人窥见高处这番微小动作。
方玠顺势执起他的手,一步步拾阶向前走去。
终于,将他送至至高位置。
五色毓珠低垂轻晃,高处几疑与天相接,惟闻长风呼啸。
方玠落后半步,在新帝的眼前跪了下去。
容虞垂视着他绯色官袍的影,低声私语:“我不负君,君莫负我。”
他自称“我”,这句话只是容晏宁说给方雪徵听。
只是在孤绝位置上,仿佛所有的话语都是出口成旨,有万钧的重量。
他看不清楚侯的神情,只听到他波澜不惊的声音说着场面话:“臣会追随陛下。”
景靖元年,自此始。
雪重迸断梅枝,闻得枯桠断裂声,容虞的意识逐渐清醒。
今晚沉陷的不是噩梦,甚至还算一个好梦。
但他的心脏依然细密得疼,有牛毛针浅浅扎着一般。当日践祚,他对方玠说过的话,不是示弱麻痹,不是温顺讨好,大概可以算得上一句祈愿。
昨晚方玠执起他的手,将柳绵郑重握在他的手心。
他毕竟比现在的方玠多活了八载岁数,他能感觉到,手心余温里藏着一点初动的少年情愁。
像是万籁俱寂中轻拨的一道弦音,很难让人去装聋作哑。
可被肆意轻慢辜负过,容虞怎敢去回应?
他披衣起身,今夜不曾心悸惊痛,然心绪一时乱,如三尺冰封下的春水,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容虞刻意忽略过,让细微水流漫入冰层,渗进湖底。
*
辰时,夏初惯例来给他把脉。
夏氏一门有着“终生不得入洛京”的训诫,当年韩王便是不愿意夏初为他破戒。
可韩王甍逝成了夏初的心结,这之后,他不肯离开容虞身边半步。
前世陈茸身死,陈松丧子之痛下难以起身,是夏初陪着容虞远赴洛京。
容虞不肯让他违背了规矩,犹记那时夏初难得好脾气劝慰他“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今生,容虞省去了劝阻的话。洛京是夏初母族故地,这里还有他尚在世的亲人,仇恨会随着春风和岁月消弭,何去何从,需要夏初自己好好想想做决定。
“小主君昨夜可心悸惊醒?今早醒来可有不适?”
容虞还未答话,旁边的陈茸先老老实实出了声:“主子昨夜好像睡不着,起来练了套剑法。再然后……我睡得沉,没听到什么动静。”
夏初怀疑目光看过来,容虞轻咳了声:“昨夜方玠来过。”
在医者面前,最好的选择是不要撒谎。
夏初额角青筋跳了跳:“小主君喜欢他么?想和他有什么进一步接触么?”
“……”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容虞断然摇了摇头,当然,他也没好意思说方玠好像对他有那么一点点的意思。
说出来,显得自己自作多情——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多情何似无情?
“小主君有没有发现……”这段时日以来,夏初保养若少年的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他叹了一口气,自己也有些不确定,“方三在身边,你似乎睡得要安稳些,少有被噩梦所惊。前段时日他不曾登门,倒有些症候复起的意思。”
容虞被惊了一惊,连眉头也微微蹙起。
他开始安枕的时候,正是方玠雪夜越高墙来到王府的那天。
从前,容虞将之归因于棋局之上出了变子,困扰他三个月的心事有了转机,他看到了着手去改变的希望,握到了实质的堪以防备的刀刃,所以鲜少被噩梦和痛楚所惊。
难不成,自己前番对方玠还残余杀心,转身却让他留在一屏风之隔休憩,种种行径的起因,都是有迹可循么?
因为他,自己不再被噩梦心悸惊醒,说起来,说起来甚至像是——
容虞慢慢生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他是两世游魂,前世服下的剧毒,上林繁花痛楚犹在。
莫非,“上林繁花”在亲近着施毒者?在他梦到楚王说喜欢他的那天,因为身体的痛楚,他甚至放下尊严回应“你喜欢我,我愿意给你”;也能因为药物,下意识卸下防备心理。
犹记得夏初说过,毒方里有西南的制情之蛊,此事并非不可能。
但他转念一想,又疑自己想得过多,这是他十七岁的身体,今世还没受过上林繁花之苦。
容虞倚在案侧轻轻敲了敲柳绵:“夏先生,你说过上林繁花有解,那究竟是何等解法?”
夏初摇了摇头,止住他的好奇心:“太过阴毒,有伤天和。”
他不说,容虞倒不好再问,他沉吟片刻,忽地想起一事来,蹙眉思忖着:“或许,不是因为方三公子之故。那段时日没有心悸惊醒,可能是……血。”
那时随着方玠到他身边的,还有萦绕的或浓重或浅淡的血腥气。
这个想法也是无凭据的胡说猜测,容虞随口一说,夏初却是当了真。
夏初找到了尝试的突破口:“我为小主君换个香料试试。”
*
次日,皇帝以家宴之名召容虞入宫。
洛京宫城巍峨,漆朱雕金,伫立在尘世中,俯瞰人寰万千。远处看,让人不觉低俯跪拜,近了,则似沉默着的狰狞巨兽,不知要吞噬掉多少尘世生灵才会罢休。
在禁苑待了五年,容虞对通往宫闱的孤绝长阶尤为熟稔。
宴席未开,他由内监带领,踩着积雪俱被清扫干净的宫道,只缓步向前行去。
远远的一角银绣红袍闪过,在雪后清冽、枯寂疏枝的背景下尤为刺眼。
容虞认出那是三皇子容昭。容昭肖似其母陆岁,生得明艳曜日,连怀有怒气的模样都是耀眼的,似乎宫墙也束缚不住他的生机,乍一眼看去,是极为独特的存在。
前世容虞与他打过几次照面,了悟容昭的暴烈脾气。现在只摇头笑笑,继续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谁知走到容昭方才行经的地方,被梅树遮掩的花亭里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紫色衣衫笼素纱,似乎跌坐于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不辨面容,只能看到墨玉鸦羽般的黑发凌乱着,旁边还有侧倒着的木轮椅。
容虞一瞥瞧见,心下一顿,先唤停了领路的内监:“我近前看看早梅,劳烦公公在此稍等片刻。”
宫中不良于行,又这般年纪的人,只有鲜少出现人前的二皇子容时。
对方贵为天子子嗣,怕是不愿意让旁人看到落魄模样。
容虞抬步走上了前去,含笑问:“二殿下是想折一段梅花么?臣弟手边这枝开得正好,微末之事,可否让臣弟代劳?”
他似没有察觉对方的窘迫,顺手折了道旁横逸出的一段梅枝,说着寻常话语上前,默不作声扶起容时,小心使他重新端坐于木轮椅,又将梅枝放在他的怀里。
容时持着梅枝抬眼,见薄雪碎琼中,朱色宽袖袍服的少年温和明净对他一笑。
对方骨相生得极好,线条极为流畅,连眉峰和鼻底都是恰到好处的秀气,眉纤长入鬓,眼形昳丽而舒展,并非多惊艳的容貌,却结合出一种美得内敛、温软乖巧的气质。
在这宫中过活的,都是心窍如比干的人物。
容时沉默一瞬,接着友好轻浅地勾起了唇角:“阿虞堂弟,多谢。”
二皇子容貌柔靡绮丽,稍偏于阴柔,如在晦暗处开出的一朵寂寂荼靡。他平素总是低着头,可抬起脸来的时候,让人很难去忽略这种美貌,在嘉应帝五子中竟是最出挑的容色。
但他是往上仰起头的,矮了一截的身形,不良于行的缺陷尤为刺目。
容虞单膝跪下,视线略略低过他:“这是臣弟的本分。二殿下是要赴宴么?不如臣弟陪您去?”
他还记得前世容时的结局:这位在宫墙内不显山露水的二皇子,自太子甍后自请去守皇陵,后来悄无声息死于一场走水之灾。
他生母不显,诞生与甍逝,在九重宫阙里似乎都微不足道。
容时道:“叫殿下生分了,阿虞唤我二哥吧。”
容虞推着他出了小亭,他理解这位殿下的沉默。容晞是嫡长,身份贵重;容昭又有权势煊赫的母族,偏偏他们几人年龄相仿,容时夹在其中,日子想来不好过。
刚才大抵是容昭和他起了什么冲突。
内监见容虞推着二皇子出来,估摸两人有所交谈,极有眼色地与他们保持了距离。
容时迟疑片刻,问道:“听闻阿虞遇刺受惊,我担忧不已,还好今日相见,见阿虞无恙。听说,是方三公子相助,连苏大公子也去了一趟并州?”
容虞回答得滴水不漏:“是陛下挂念,也谢二哥的关心。”
“我还未见过北境风景,只听说那里长河落日,甚为壮阔。”容时低低叹息了一声,“有时候我很羡慕兄长和诸弟。洛京之外,虽有危机起伏,可比困在墙内快意多了。”
他说得感慨,倒让容虞一时心有戚戚。
前世被困于禁苑五年,初时稍稍自由,后来楚王时机已成,将他幽禁在未央殿,金锁之中,终日只有四面宫墙,寂寞寥落梧桐。
容虞婉转劝慰道:“二哥,墙内墙外皆有风景。你观之是墙外,对于墙那侧之人来说,何尝不是墙内呢?”
他愿意对容时释放善意,是认为他前世也是可怜之人。
可退一步讲,天子子嗣,衣食无忧,已经比居无定所的流民好上了太多。
容时许是听进去了些许,快到了开宴殿脚,唤了一句;“阿虞?”
容虞俯身低头,倾耳相听,与他离得近了些。
“莫要与方三走得太近,”容时悄悄对他说,“阿虞,月满则溢,何况,兵戈气不详。”
他说得隐晦,但容虞入耳刹那间听懂了,他微微蹙眉:莫非,谁都看出方氏将来兔死狗烹的结局了么?
他郑重起身,向容时行礼谢过。
“快去入席罢,”容时催促道,“我留在这里透透气。”
他应是不愿意让众人看到两人一同入席,该有的避讳,刻意留心些不是坏事。
容虞与他别过,几乎是同时,明耀银红入眼,是三皇子容昭不知被何事绊住,堪堪赶在了开宴前回来。
容昭霎时不高兴起来,怫然问:“你在和谁说话?”
“一个宫人而已。”
容时低声答道,复又提醒三皇子:“要开宴了。”
容昭狐疑神色未减,却不愿多作耽搁,抬足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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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旧时禁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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