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屋外弟子们已经开始一天的忙碌，有人持扫帚低头扫地，有人清理药匣子里的残留药渣，还有人站在药局门口接待宾客。
弟子们先是让宾客们按照次序排好队，然后挨个挂号，根据根据人数安排今日出诊的大夫数量，大夫就位后，就可开始诊断。
这套流程简洁高效，于是作为条老规矩一直延续到现今。
不巧的是，今天有一位不守规矩的宾客强行插队，对大家不满的怒骂充耳不闻，甚至不顾阻拦，一个箭步冲到言修面前，架势汹汹。
言修正伏案写出诊日志，手中毛笔一顿，工整字体间多了个难看的墨点，心道又是个不排队爱占便宜的家伙，语气不善便说：“抱歉，这位客人，排队看病。”
那人没说话。
见他还没走，皱起眉毛，用毛笔屁股指向队伍，要撵他回去。
抬头定睛一看，这人身材挺拔，身着麻布衣裳，头戴一顶幕篱，帽檐缀有皂纱，全幅垂下至腰部，遮蔽面容看不清长相。
一身寻常百姓的打扮，却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忍不住多上下打量几眼。
弟子向他挤眉弄眼，手上打着比量，示意他看向后面。
伸长脖子顺着手势看去，原来这人背了一口通体银白长剑，用白布捆住，潦草地打了个结。
言修眼睛一转，心道他可能是某个惯于用剑的江湖人士，听闻自己医术高超，前来就诊。余光瞟到那剑，不知是怎么的，忽然有种脊背发凉的感受。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决定少惹麻烦，插队的事就这么算了。
张口正欲询问，只见幕篱一转，那人离开他面前桌子，正对言修身后屋子，快步就要进入，一身纱随动作飘逸飞舞。
言修也是懵圈，想不通这个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匆忙拦住他喊道：“站住！那是私人居所，你不能进去！”
张开手臂死死按住，抱他个满怀，硬生生将他迈出一只脚的步伐留在原地。那人也不甘示弱，抬起一条胳膊就将他使出牛劲的手臂别开，把言修撞开半尺远。
“你们愣着干什么，快点帮忙啊！”言修一看拿他没撤，喊来愣在一边的众弟子。
众人七手八脚涌过来，一人抱他的左脚，另一人抱他的右脚，另有两人分别抓住他胳膊，有个力气小的弟子趁乱在他腰侧咬了一口，使出浑身解数，总算让他稍微消一会儿。
屋外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浮笙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起初没觉得特别，不过是几个人不满的言语。接下来二师兄也开始大声喊叫，连带着许多人的惊呼。
草草擦干净脸上泪渍汗液，下床拿起言修落在椅子上的外套，披在肩头出去查看。
推开门板，就看见二师兄非常气愤地掐着腰。
一个看不见面容的陌生男子被众弟子团团抱住，好似爬满毛猴的一棵苹果树。旁边等待看病的客人一边向他指指点点，一边七嘴八舌议论着，好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
“快把门锁上，我偏房衣柜暗格里有株千年野山参，别叫他偷去。他定是犯过案子，被官府施以黥刑，才故意隐藏，不敢见人。”言修抱臂警惕道。
幕篱左右摇动，表示否认。
浮笙不明所以，只觉得外面乱糟糟一片，心里烦闷，拢了衣襟，手指攀上门闩?。
那名陌生人四肢受缚，一时间动弹不得。深吸一口气，气息刹那凌厉，全身真气凝聚，突然暴起，将他身边的人震飞出去，桌子花瓶无一例外碎裂一地，看热闹的客人纷纷尖叫跑开。
皂纱随强大力量飞起，他身形一闪，迅疾如风，刹那间来到浮笙面前，修长有力的手从皂纱中伸出，抓住浮笙手腕，将他自门后扯出。
“……疼。”
浮笙抵不过蛮力，觉得骨头要断掉，口中泄出一声痛呼。
那陌生人触电一般，立刻松开五指，缩回宽大袖子里，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皂纱飘飘然落回，重新遮蔽住他上半身。
浮笙瞪眼看他，转而挽起袖口，在疼痛处按压，好在手腕没有骨折，只是有点发红。
陌生人还不死心，又试探性的去抓另一只手腕，被浮笙灵巧躲掉。
言修扶着腰，龇牙咧嘴从一地狼藉里爬起来，他命令一名腿脚麻利的弟子赶紧去禀报掌门，就说山门里来了个穷凶极恶的歹徒，想要伤害浮笙。
那名弟子得了命令，抬腿刚跑，只见一片尖利的瓷片破空飞来，紧挨着他的鞋尖，深深插进土地。弟子脸色惨白，吓得栽倒在地。
言修怒喝：“没出息的东西！”
他将披散的头发用木簪挽于头顶，轻捻指诀，召于头顶，一阵铁器共鸣声响起，打开剑阵，就要动真格的。
幕篱歪向他的方向，陌生人周身真气翻涌，昂首挺胸，向前一步，朝他勾手，做出挑衅姿态。
两人之间气氛紧张到极点，各自剑拔弩张，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预料之外的变数让浮笙措手不及，突然出现的陌生之人实力莫测，二师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定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师兄！住手！”浮笙急促喊道。
两人齐刷刷一同看向他。
“他的目标是我，我跟他走便是了。你不要跟他打，你打不过他的。”
“什么？”言修惊掉下巴，骂道：“你睡糊涂了吧，快点过来帮我啊！”
浮笙见他还有心一搏，有些心急道：“二师兄你还看不明白吗，你们修为差距巨大，硬是要以命相搏，你只会徒损性命。”
言修垂下眼帘，而后担忧地看着他：“我清楚，但你和他……为兄不放心。”
浮笙会心一笑道：“你安心便是了，我有把握，他不会伤害我。”
那陌生人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垂下的纱晃动两下。周身压迫感不再，率先收手。
言修眉毛斜挑，没好气地围着男人盯了一圈，回头瞥一眼打的稀巴烂的桌椅板凳，颇为心疼，因为这些家具都是纯黄花梨的，花纹都是匠人手工雕刻，价值不菲。
双手摊开，做了个无奈的动作，倒霉认栽，收回脚下法阵。
他把视线移到浮笙脸上，放低声线说道：“你还没吃过早饭，吃过饭再说别的。这位，呃，大侠也一并用膳吧。”
随脚踢了还吓瘫在地的弟子，恶狠狠说道：“你！滚到厨房熬粥去。”
一炷香之后，那名倒霉弟子哆哆嗦嗦端上两碗清粥和一小碟酱菜，毕恭毕敬地放在浮笙面前和陌生男子面前。
浮笙腹内空空，早就有些饿，拾起勺子，在粥内搅拌几下，粥食冒出阵阵白色雾气。
随后舀起少量清粥，撅起红润的嘴唇轻轻吹气，小心靠近唇肉轻碰一下，确认温度合适，轻启口齿放入盛满清粥的勺头，粉红色的口腔昙花一现，便是红唇裹住粥，用软舌卷入喉咙上下滚动，白皙脖颈因热粥而泛红，渗出细密汗珠。
浮笙吃了食物，表情分外享受，将勺子搁回碗里来回拂拭凝脂般的粥皮，忽感到一股灼热的视线正盯着自己。
虽然坐在对面的人，把的脸藏在一层皂色纱绢后面，看不见眼神，但幕篱一直保持在一个固定的位置很久了，不曾动弹。
浮笙好奇看向他，似乎视线交汇，那幕篱竟然不自在地晃了两晃，沉下去避开他的视线。
动作间看出几分心虚，一改之前盛气凌人的压迫感，也不明白他看着自己联想起什么事情了。
“你不吃？”
浮笙将热气腾腾的粥碗推到他的面前。
那人沉默良久，没有反应，既没有摘下幕篱的意思，也没有将碗推回拒绝。
浮笙偷瞄观察他，一边自顾自喝着粥，吃着酱菜。
待到自己碗已见底，吃的差不多了，对面人衣襟微动，方才有了反应。两指扣住他的那碗沿儿，转身挡住他的视线，再回神，碗内已然空空如也。
含住筷子，浮笙垂眼低笑，心道原来他是这么进食的。即便麻烦，也不想让人看见他的长相，莫非真如二师兄所说，他脸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正想着，言修蹑手蹑脚出现，假装嗓子不舒服，咳嗽两声，轻手轻脚滑坐在浮笙一侧的椅子上。
忌惮地瞅了对面人一眼，用手挡住嘴巴，悄声问道：“浮笙啊，你认识他吗，他为什么执着于你？”
“不认识。不知道。”浮笙实话实说。
他回忆过自己的记忆，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古怪的人，或许他也是红衣魇魅想要他看见的一部分。
还是说，他的出现仅仅是一个巧合。
言修万分讶异，把手攀附在椅背上，不自觉抬高音量说道：“不认识，你就要跟他走！跟这么个不知道底细的浊骨凡胎？”
那人看似霸道，却意外地听话，究竟是谁跟谁走，现在还说不好呢。
“那你想和他动手吗？”浮笙反问道。
言修摸了摸耳朵，瞟到到药局唯一完好的青瓦屋顶，想想还是算了。
“这件事请师兄替我保密，不要告诉掌门。这人急匆匆特地来找我，应当有要事，我需要问清他的目的。”
“他是个哑巴。”
“那不代表他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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