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朱宜修被禁足凤仪宫，虽未明旨废后，但那紧闭的宫门，被剥夺的掌管六宫之权，以及被带离身边交由太后抚养的皇三子予泽，无一不昭示着她已形同废黜。这个新年，紫奥城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往年的喧闹与喜庆被刻意压至最低，人人谨言慎行，生怕触怒了因失子之痛和皇后之事而阴郁不定的玄凌。
然而，总有例外。永昌夫人胡蕴蓉便是这压抑氛围中最张扬的一抹亮色。她穿着愈发华丽，出入仪仗愈发显赫，眉梢眼角皆是掩不住的春风得意，俨然已将自己视作了未来的中宫之主。许芳仪、瑃贵人、珝贵人、李贵人、严才人、白选侍等一众依附于她的妃嫔，更是上赶着奉承巴结，门前终日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相比之下，昔日风头无两的琼嫔卫氏，因皇后这座靠山轰然倒塌，恩宠不免衰减了几分。她倒也识时务，迅速收敛了以往的倨傲，转而向刚刚晋位淑妃、圣眷正浓且手握协理大权的甄嬛靠拢。庆贵嫔、江容华、滟嫔、荣嫔、宋贵人等，亦明确是甄嬛一党。后宫之中，以胡蕴蓉和甄嬛为首，形成了旗帜鲜明、相互抗衡的两大争宠派系。
新年初一，众妃前往颐宁宫向太后请安。殿内檀香袅袅，暖意融融，却因太后脸色不好而显得有些沉重与肃穆。端贵妃为首，莞淑妃、贤妃、德妃、永昌夫人、庄惠夫人和我以及各宫妃嫔，均按品级大妆，依序而立，向太后行三跪九叩大礼，齐声恭贺新年。
太后身着石青色缂丝凤穿牡丹常服，头戴赤金镶宝万福万寿抹额，面容保养得宜，却难掩眼底的一丝疲惫与深沉。她受了礼，目光平和地扫过底下济济一堂的妃嫔，最终，在那两个最为耀眼的身影上略有停顿。
待众妃起身归座后，太后并未如往年般简单说几句吉祥话便让大家散去，而是端起了手边的珐琅彩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积威已久的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日是新岁之首，万象更新。哀家瞧着你们，一个个花团锦簇，青春正好，心里也觉着欢喜。” 她语气微顿，话锋随即一转：“这后宫，是皇上的后宫，更是天下人的表率。讲究的是一个‘和’字，一个‘稳’字。唯有上下和睦，内外安稳，方能上慰君心，下安黎庶。”
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坐在前排右侧、一身玫瑰紫蹙金牡丹纹宫装、珠翠环绕的胡蕴蓉身上，语气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告诫的意味：“这宫里的尊荣体面，是皇上给的，是祖宗规矩定的。得了恩宠，是福气，更需谨言慎行，恪守本分。要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若是因着一时得意，便忘了身份，失了分寸，行事张扬，不知收敛，那便是德不配位，终非长久之福。哀家希望你们都能记住，‘谦逊’、‘柔顺’，才是女子立身之本。”
这番话，虽未点名，但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敲打近日来风头最盛、行事最高调的胡蕴蓉。殿内气氛瞬间一凝，不少妃嫔都悄悄觑向胡蕴蓉。只见胡蕴蓉脸上那明媚张扬的笑容僵了僵，捏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但随即又扬起一抹更娇艳的笑，声音甜脆：“太后教诲的是，孩儿定当时刻谨记，不敢忘怀。”
太后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向坐在左侧、穿着一身素雅月白绣淡紫色玉兰宫装、脸色尚有些苍白却更显楚楚风致的莞淑妃甄嬛。相较于胡蕴蓉的艳丽逼人，甄嬛此刻的柔弱与沉静，反而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太后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宫中近日变故颇多，尤以淑妃失子，最令哀家与皇上痛心。淑妃，哀家知道你受委屈了，皇上晋你位份，也是抚慰之意。你如今身居高位，协理六宫，更需以身作则，宽厚待人。切莫因自身伤痛，便心生怨怼，或是……被哀痛蒙蔽了双眼，行差踏错。需知，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无论是恩宠，还是磨难，皆是历练。守住本心，方得始终。”
这番话看似关怀体恤，实则暗含警示。既点了甄嬛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又获晋封的特殊处境，提醒她不要借此生事，又隐隐告诫她不要因与皇后的恩怨而继续扩大事端，强调了皇权的绝对权威和妃嫔需承受的“磨难”。
甄嬛闻言立刻起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柔顺：“臣妾叩谢太后娘娘关怀垂询。臣妾遭此大难，心如刀割，幸得皇上与太后怜惜，方能苟全性命。臣妾定当谨记娘娘教诲，恪守妃德，安心养息，尽己所能协助贵妃姐姐打理宫务，绝不敢因一己之私怨而扰乱宫闱祥和。” 她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将自己置于受害者与感恩者的位置，让人挑不出错处。
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这番当众的训诫，既压制了胡蕴蓉不知收敛的嚣张气焰，也敲打了甄嬛可能因势大而起的异心，意图在皇后缺席的情况下，勉强维持住后宫表面上的平衡与秩序。
“唉，都散了吧，俪宜夫人留一下。”太后挥了挥手，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众妃齐声告退，依次退出颐宁宫。胡蕴蓉走在最前面，脸色不甚好看。甄嬛则依旧低眉顺目，步履沉稳。只是在那无人看见的袖底，她的指尖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
待众人离去，太后才缓缓睁开眼，对身旁的竹息叹道：“一个是烈火烹油，不知死活。一个是静水流深，暗藏汹涌。这后宫，怕是再也难有真正的安宁了。”
竹息低声劝慰：“娘娘已尽力提点，但愿她们能明白娘娘的苦心。”
太后这才转头凝视着垂首恭立的我，目光锐利如鹰，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安氏，哀家问你一句话，你需得实话实说。当日未央宫中，皇后……当真推了淑妃？”
我心头一紧，面上却丝毫不显，先跪地磕了一个头，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迎着太后的审视，斩钉截铁说道：“太后明鉴，当日臣妾就在近前，亲眼所见，确是皇后娘娘盛怒之下，伸手推倒了淑妃姐姐。臣妾不敢有半句虚言！” 我说着，甚至举起手做出发誓的姿态：“若臣妾有半字谎言，愿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太后盯着我看了许久，似是想从我脸上找出一丝破绽。但我神色坦然，眼神没有丝毫闪烁。太后深知我心思缜密，既然敢如此赌咒发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只得疲惫地挥了挥手：“罢了，哀家信你。”
恰在此时，皇三子予泽前来给太后请安。小小的孩童，规矩礼仪一丝不苟，眉目间竟隐隐有几分我的清秀轮廓。予泽行完礼又冲我躬身：“儿臣见过俪母妃，母妃新年吉祥。”
我不敢显示出激动心情，声音努力平稳：“殿下客气。”
太后看着予泽，目光复杂：“泽儿长大了，像个小大人了。你母后身体不好，以后就住在哀家这里。若无事，也可去你俪母妃宫里玩，你父皇时常夸赞你俪母妃贤良，对宫里所有孩子都一视同仁呢。”
我心下紧张不敢托大接话，太后闲话几句后让予泽告退，见我小心翼翼，便似无意地对我道：“听说你对孩子们甚是慈爱关照，温仪、胧月，甚至和睦也都喜欢你。予泽这孩子……在玉牒上是嫡子，身份尊贵，背后亦有朱家支撑。如今皇后虽被禁足，但终究未有废黜旨意。这孩子的将来，终究还是系在其‘嫡母’身上。只有皇后安好，他日……他方能名正言顺。你是他的生母，若此时能明辨是非，相助皇后渡过难关，将来……未必不能破格，给你一个圣母皇太后的尊荣。”
太后的话语带着深深的暗示与诱惑，将予泽的未来与皇后的命运紧密相连，试图以此打动我。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顺模样，深深一福：“太后娘娘教诲，臣妾谨记，必不敢忘，臣妾告退。”
看着我离去身影，太后深深叹了口气，对竹息低声道：“可惜了……若非当年皇后做事太过决绝，在她生产时非要下那虎狼之药，损了她根基，折了她寿数，又何至于今日，给自己树立了这样一个心思深沉、难以掌控的敌人？”
竹息低眉顺目，轻声道：“皇后娘娘也是为固后位，不得已而为之。只是……俪宜夫人，确非池中之物。”
我走出颐宁宫，冬日寒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一股清冽的刺痛。正欲上轿，却见贤妃的轿辇停在一旁，似乎在等我。贤妃病体不愈，脸色苍白，裹着厚厚的狐裘，见我出来也不说话，只微微颔首。
我会意，上了贤妃的轿辇离开。
车内，我将太后方才的话低声转述，贤妃闻言，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声音虽弱，却带着看透世情的凉薄：“朱家如今式微，皇后又被禁足，太后焉能不慌？她这是想利用你，为朱家、为皇后铺路呢。” 她顿了顿，咳嗽了两声，继续道：“当年她们姑侄二人，一个给你下绝育之药，断你子嗣指望。一个给你下那侵蚀根基的毒药，让你寿数难永……她们做出这等事时，就该想到，迟早会遭此反噬报应！”
我默默听着，手指在温暖的袖套中缓缓收紧，指尖冰凉。我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曾孕育过生命，却也承受过难以言说的戕害。我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恨意，低声呢喃，如同毒蛇吐信：“是啊……若非卫临医术高超，提早察觉那药性有异，加以调护缓解，只怕我如今早已灯枯油尽，没几年好活了。这个仇……”
我抬起头，目光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向紫奥城巍峨连绵的宫殿，声音森冷而坚定：“我迟早要报。”
车驾缓缓行驶在宫道上，驶向那深不见底、永无休止的后宫博弈场。新年的寂静之下，是比往日更加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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