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在慎刑司一日一夜未曾出来,这消息如同阴云般笼罩在紫奥城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各种猜测与暗流在宫人间悄然传递,恐慌与期待交织。端贵妃当年和纯元皇后交好,提议众人前往通明殿,为那些可能冤死于皇后之手的人诵经祈福,以求心安。淑妃甄嬛从善如流,当即应下。永昌夫人胡蕴蓉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借口头风发作,径自离去。我亦淡淡施礼,声音平静无波:“臣妾素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心意到了便是,祈福便不去了。” 说罢,带着宝鹊转身离开。
然而,我的步辇并未朝向长春宫。行至一处荒废已久的宫苑夹道,主仆二人迅速闪入。不过片刻,我已换上了一身普通宫女穿的青碧色棉袍,头发简单挽起,用同色布巾包住,脸上未施脂粉,低眉顺眼,与宝鹊互换了身份,低声道:“照计划行事,若有变故,你知道该怎么做。”
宝鹊重重点头,穿着我的华服,坐上轿撵继续向长春宫方向走去。而我则拉了拉防风帽檐,低着头,沿着宫墙的阴影,如同一个真正的、传递物品的卑微宫人,悄无声息地向着那座已然失势的宫殿,凤仪宫行去。
暮色四合,凤仪宫朱红宫门上的铜钉在残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昔日里守卫森严、宫人穿梭不绝的景象早已不见,门口只稀稀拉拉站着几个面生的内监和宫女,眼神惶惑,透着树倒猢狲散的凄惶。我垂下头,将食盒稍稍抬高,哑着嗓子对守门太监道:“这位公公,奴婢是未央宫负责浆洗的,前儿皇后娘娘宫里的剪秋姐姐托我们管事嬷嬷寻些特别的皂角,嬷嬷让奴婢送来。”
那太监打量我一眼,见我衣着朴素,举止畏缩,又提及是宫内琐事,并未起疑,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去吧,快些出来。如今这里……唉,晦气!”
道了声谢,我快步踏入宫门。穿过空旷寂静的庭院,步入正殿,一股混合着陈旧香料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繁华落尽后的腐朽味道。殿内只点了几盏如豆的灯烛,光线昏黄幽暗,勉强照亮着偌大的空间,更显阴森空寂。
皇后朱宜修并未坐在那象征权力的凤座上,她只穿着一件半旧的暗紫色菱纹常服,未梳高髻,长发松松挽起,缀着几支素银簪子,背对着殿门,独自坐在窗下的暖榻上。昔日挺得笔直的脊梁,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窗棂外最后一丝天光勾勒出她孤寂而僵硬的侧影。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来。当她看清楚是我时,浑浊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错愕,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能出现的事物。随即,那错愕迅速被滔天的屈辱、怨毒和一种被冒犯的狂怒所取代。
她猛地挺直了些身子,像是要维持最后一点尊严,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冷笑,如同夜枭啼鸣:“安陵容?呵……真是稀客。怎么,是迫不及待来看本宫如今有多狼狈不堪吗?”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厉色:“滚出去!皇上尚未下旨废后,本宫就依然是这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后。岂容你一个小小的妃嫔在此耀武扬威,践踏凤仪?”
面对这疾言厉色的斥责,我脸上却无半分惧色或怒意。我甚至没有立刻回话,只是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的矮几上,然后自顾自地,在距离暖榻不远不近的一个梨花木绣墩上坐了下来,姿态从容得仿佛我才是此地的主人。
“皇后娘娘息怒。”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朱宜修怨毒的视线,声音清晰而稳定:“您猜错了,臣妾今日甘冒奇险前来,并非为了欣赏您的落魄,而是……想和您做一笔交易。”
“交易?” 朱宜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扭曲地勾起,眼神却愈发警惕。
我微微颔首:“皇上在慎刑司一日一夜,为的是什么,娘娘心中比臣妾更清楚。纯元皇后之事……真相大白于天下,皇上雷霆之怒,废后之心,只怕谁也劝不在。”
朱宜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更加灰败。我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但是,娘娘,您别忘了,太后还在。她老人家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朱氏门楣蒙羞,绝不会容忍朱家出一位被明旨废黜的皇后,所以您大可不必绝望。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同现在这般,被长久地禁足在这凤仪宫内,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您,依然是大周朝名义上的皇后。而您的养子,皇三子予泽,在皇家玉牒之上,依然是名正言顺、谁也动摇不了的嫡子!”
我刻意将“皇后”和“嫡子”这两个词,咬得极重,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朱宜修濒死的心上。
朱宜修的眼神剧烈闪烁起来,那里面有不甘,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绝处逢生般的、对权力和未来本能的贪婪与算计。
我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语气忽然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意味,然而说出的话却比刀锋更利:“其实,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臣妾并不恨您。相反,有时夜深人静,回想起娘娘这一生,竟觉得您有几分可怜。当年,您以妃位入宫,太后与皇上默许后位,本是板上钉钉。可偏偏,您的嫡姐入宫探视,与皇上一见倾心,轻而易举便夺走了属于您的夫君、后位,乃至……全部的希望。就连您唯一的孩子,也未能留住。这深宫沉浮,何其不公?”
我微微前倾身子,目光锐利如针,直刺朱宜修内心深处最扭曲、最不敢触碰的角落:“可是娘娘,您扪心自问,您这一腔怨恨,这狠毒手段,当真用对了人,报对了仇吗?造成您一生悲剧的根源,当真是那个同样身不由己、或许也只是渴望夫君疼爱的先皇后朱柔则吗?不,不是她。是皇上,是玄凌!是他见异思迁,是他背弃承诺,是他为了新人笑,便忘了旧人哭。您为何独独不敢恨他,反而将所有的恨意,都倾泻在一个同样可怜的女人身上?”
我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充满蛊惑,如同深渊传来的魔音:“若换做是臣妾处在您当年的位置,臣妾绝不会那么轻易就让她死。死,太便宜她了,也太无趣了。臣妾会留着她,让她好好活着。看着她如花的容颜一点点爬上皱纹,看着她莹润的肌肤逐渐失去光泽,看着她引以为傲的才情在岁月中褪色。宫里永远都会有更年轻、更鲜嫩、更懂得如何讨好皇上的女子出现。臣妾会看着她与皇上,从昔日的鹣鲽情深、如胶似漆,一步步走到相看两厌、彼此怨怼。那过程……眼睁睁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被无情夺走,看着曾经深爱自己的男人目光转向他人,那其中的煎熬与绝望,岂不是比直接一刀杀了她,更有趣,更解恨千倍万倍吗?”
“你……你住口!” 朱宜修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她猛地伸出手指指着我,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得厉害,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一种被彻底看穿、甚至被点破了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心思的恐惧:“你……你……安陵容,没想到……没想到这后宫之中,藏得最深、看得最透,也最懂本宫的人,竟然是你?”她喘着粗气,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心肠竟比本宫……还要狠上十倍,百倍!”
朱宜修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厉声威胁道:“你就不怕本宫将你今日所言,一字不落,全部禀报给皇上?你可知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言?”
我闻言,非但没有惊慌,反而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娘娘,您是聪明人,何必说这等蠢话?皇上如今,还会信您这‘谋害亲姐’的凶手一字一句吗?只怕您刚开口,皇上便会觉得您是疯癫攀诬,罪加一等!” 我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朱宜修面前,微微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诱惑和力量,一字一句道:“娘娘,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臣妾的条件。动用您朱家所有的势力,联络朝堂上那些依旧忠于朱氏、或是看重嫡统的老臣,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支持、保全予泽。只要予泽能平安长大,顺利登基,您,依旧是名正言顺、无可争议的母后皇太后,享尽天下尊荣。而臣妾,作为他的生身之母,一个圣母皇太后的尊号,想来也不为过吧?”
我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眼神剧烈变幻、内心天人交战的朱宜修,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最终的总结:“届时,朱家依旧是后族,荣华富贵,绵延不绝。而我们安家,也能光耀门楣,更上一层楼。这笔交易,于您,于朱家,于臣妾,于予泽……皆是四赢之局,百利而无一害。娘娘,您说……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烛火偶尔爆开一个灯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映照着朱宜修脸上复杂至极的神色。愤怒、不甘、震惊、权衡、绝望中滋生出的那一丝对权力的贪婪和对未来的期盼……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在她眼中翻涌、交织、碰撞。
我不再多言,该说的已经说尽。我重新拉低风帽,遮住大半张脸,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已形同牢笼的凤仪宫正殿,将那片沉重的死寂和艰难的抉择,留给了那个曾经权倾六宫、如今却穷途末路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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