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玄凌的旨意遍传六宫:“皇后朱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不宜母仪天下。念其乃纯元皇后之妹,入宫侍奉日久,特念旧恩,安置于昭阳殿,非死不得出。钦此。”
不仅如此,玄凌还命人取走当年封妃、封贵妃、立皇后的圣旨与后妃宝印、宝册,吩咐内务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对待皇后,更晓谕六宫,他与朱宜修死生不复相见。
恩断义绝,只留皇后头衔。
宫中纷纷议论,后位动摇,人心不稳,而太后亦是病入膏肓。玄凌为宽慰太后,接了远嫁凉州的真宁长公主归宁。长公主膝下只有一女,号承懿翁主,此次回京也是为了替翁主相看郡马。公主入宫那日,贤妃拉了我一同去拜见,太后正起身坐在榻上拉着一位少女的手问长问短,榻边坐着一位盛装的中年女子,神色极是亲热。
行礼后,太后笑吟吟道:“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早该见见了。”
我向长公主见礼:“恭喜长主归來。”
贤妃却是和长公主自幼的情份,拉着手感叹:“一别经年,长公主风采依旧。”
真宁长公主身量修长挺拔,一袭深红翟纹素色曳地深衣,温婉中有清刚气。仔细望去,倒很能看出几分太后年轻时的姿容。她拉着贤妃在身边坐下,含笑亦含泪:“阿逻,听说你常年病着,宫中这么多太医,怎的就是不见好呢?你看你,比我还小几岁,竟连白头发都有了。”
贤妃笑着打趣:“我这是美人迟暮,有什么伤感的,你还当是我们十来岁的时候呢。”
长公主这才仔细打量我:“这位是俪宜夫人吧?皇上和太后都夸你贤良,孤一见你也觉得亲切呢。”
贤妃笑道:“安妹妹从前是我宫里人,这么多年我们都相互扶持着,和亲姐妹也没有区别,公主可要看我的面上上对她好啊,不然我可不依。”
长公主示意侍女送上见面礼:“这是自然,不只你,母后也喜欢安氏呢,嘱咐我多亲近。慧生,还不拜见几位舅母。”
承懿翁主陈慧生明艳若向阳春花,还带着未脱的天真稚气与自小养尊处优的娇气,眉眼之间承继了她母亲与太后的刚毅之色。说笑间甄嬛也来了,承懿翁主好奇打量:“即便远在凉州,我也听闻淑妃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能在舅父身边承宠多年的必不会是寻常颜色,难怪有人背后称淑妃为‘妖姬’。”
真宁长公主听她如此言语无忌,不觉微微沉下脸色,道:“慧生。”
甄嬛心中愕然,不知她是真的口无遮拦还是借机挑衅,只好微笑道:“绝代妖姬亦不是人人都做得的,我自问沒有这样的本事。若旁人非要这样议论,我也只好以为皇上就是镇妖塔或是得道高僧,可以把我牢牢镇住。”
陈慧生笑得如银铃一般:“淑妃好风趣,舅父和你说话一定觉得很有趣,不像旁人规矩來规矩去闷得慌。其实‘妖姬’有什么不好?我母亲生气起來也叫我‘摧人心肝的小孽障’來着,我晓得母亲是心疼我。旁人怎么背地里议论淑妃你,也不过是妒忌罢了。”
甄嬛不觉失笑,“有翁主这话,我以后也好说嘴了。还要多谢翁主呢。”
长公主无奈一笑:“慧生自小被孤宠坏了,淑妃不要见怪才好。”
我忍不住笑起来:“太后,您这位外孙女娇俏伶俐,叫人爱得很。安宁和安乐这会也该下课了,不如让臣妾带翁主去和孩子们玩罢。”
太后点头:“去吧,哀家这里也闷得慌,叫几位帝姬今日都不用上课,外面天气好,陪慧生上御花园玩去。淑妃,你也去吧。”
出殿门,身后隐隐传來长公主的细细私语声:“的确和阿柔相像,然而两人的气韵却迥然有异了。”
太后无可奈何一叹:“阿柔温柔天真,阿宜心机谋算,其实真论起来,的确是阿宜更适合当这个皇后,可惜啊……”
似乎是贤妃的声音:“太后和公主不必忧心,皇后虽然形同被废,但皇子还在。只要他日三皇子继承大统,朱家就还要希望。”
身音越來越小,我逐渐听不清,抬头,有雪白的鸽子在紫奥城上空飞得盎然肆意,渐渐消失在金光同样肆意的天空之中。
真宁长公主自此便在颐宁宫住下,陈慧生与几位帝姬性子相投,尤其是安宁,两人常常跑去御苑骑马射箭,竟是玩得不亦乐乎。四月后的一天,我与甄嬛、胡蕴蓉、德妃、甄玉隐、安陵若正在太后宫中陪真宁长公主说话。陵若二月初刚为平阳王生下一子,取名予泊,太后欢喜的不得了,连带看我也顺眼许多。日色灿烂,在殿前芭蕉阔叶上流淌下鎏金光泽,太后拣了剥好的桂圆干吃着,眯着眼道:“今日好像是今科状元郎入殿谢恩的日子?”
甄嬛微笑:“太后好记性,可见长主來后,太后的精神越发好了。”
“本也不记得了,昨日皇帝來请安时提一句,倒叫哀家想起从前的事。”太后侧头问真宁:“还记得你皇姐乐安长公主么?”
真宁笑吟吟道:“自然记得,这可是宫中一段佳话呢。”
我不觉好奇:“什么佳话呢?”
“淑妃和俪宜夫人年轻,自然不晓得这段佳话,德妃和蕴蓉恐怕是知道的。”
胡蕴蓉点头,德妃却是不知就里:“我竟也不知,等着长主告诉呢。”
真宁便笑着解释:“素來帝姬出降,不是由圣上指婚,便是凤台选婿自己择选驸马,最不幸的便要出塞和亲。然而乐安长公主却是个例外,记得那一日也是状元郎入宫谢恩,那年的状元不比寻常,是誉满京城的才子张先令,张先令不仅有才,更是丰神俊朗,宫中女眷无一不慕名好奇。先帝仁厚,便允许宫眷去城楼上看状元郎策马入宫谢恩,合宫妃嫔并各府女眷争相观望,张先令果然气度出群,目不斜视,策马缓缓入宫。”真宁说起往日趣事,亦不觉含笑:“孤当年还小,便跟着皇姐乐安一同站在城楼最前排,状元郎走近时人群欢动,后面的人一挤,皇姐手中的团扇沒拿稳,失手落了下去。孤至今还记得,皇姐手中的团扇是母后给的,是一把双面绣鸳鸯的彩绣团扇,还是象牙柄的。结果那团扇无巧不巧落在了状元郎张先令的头上,惊动状元郎抬头去看,便看见了皇姐,状元郎也不恼,抬首行礼,然后离去。先帝回宫之后听闻这桩趣事,便道‘姻缘难得’,做主将皇姐嫁与了张先令,成就一对恩爱夫妻,可不是佳话么?”
众人听得入神,不觉一起笑道:“果然是难得的佳话呢。”
此时慧生正执着一把障面用的泥金芍药花样绫纱团扇,她听得怔怔的,那柄团扇轻巧巧落在了地上,竹息姑姑忙捡起了笑道:“这里又沒状元在,翁主掉什么扇子呢。”
众人忍不住大笑,慧生羞得满面通红,跺着脚便要走。太后笑着唤人拦她,慧生捂着脸道:“你们心眼儿都坏,我可不理你们了。”
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指着她道:“你若真要走,不如跟你母亲她们一起去看状元郎吧。宫中可多年沒有这样的趣事了,咱们乐乐也好。”
一行人随着真宁长公主往城楼上去,德妃走在后面,笑着掩唇悄悄道:“太后哪里是要长主去看状元郎,分明是要为翁主相看一位郡马爷呢,也不知翁主看不看得上今科状元。”
我和长公主走在一起,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不过片刻就到了城楼上,四周静谧,天色碧蓝,日色如金,城楼下汉白玉大道笔直贯向数百米外的城门,只听得马蹄落在清脆落在汉白玉路上,历历可数。夹道种着无数青奈,风吹过,淡白的花瓣乱落如雨,满地都卧着温柔得能发出叹息的落花,绚烂似一匹锦毯华丽展开,吸引住城楼上众人期待而好奇的目光。
有内监低低喊了声“來了!來了!”众人极目望去,那马蹄声的源头,一位红袍少年踏着落花策白马缓缓行來,状元袍带使他在澄澄碧天之下格外引人注目,胡蕴蓉悄悄推了慧生到最前面:“翁主眼神好看得清楚些,状元郎是什么模样?”
慧生又羞又急又好奇,便道:“你们自己看就是了,推我做什么。”
状元郎渐渐走得近了,可以清楚地看见衣冠艳丽的少年郎面如冠玉,眉眼缱绻,唇角绽出春风得意的笑容。
玉隐在旁说道:“这位状元郎才十九岁,青州人,听说尚未娶亲呢,翁主看看可好?”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甄嬛微微颔首:“少年得意,当真气宇轩昂。”
“这也叫气宇轩昂么?”慧生牢牢握着手中团扇,唇角扬起一缕讥色:“面孔比我还白,眉毛比我还黑,唇色比我点了胭脂还红,若脱下状元袍褂换上红妆,与我们有什么区别,一丝男子的沉稳气性也沒有。”
德妃温和笑道:“翁主不喜欢这样清秀文气的男子呢。不怕不怕,我们再看榜眼和探花。”
榜眼是一位五十余岁的男子,想是苦读了数十年,读得两鬓斑白身躯伛偻,众人自然不加注目,探花倒也只有二十来岁,朗朗少年身姿宛若夏日骄阳。长公主不由称赞,“是位好儿郎,虽只是探花,但只要勤勉为官,前途同样无可限量。”
慧生撅嘴道:“什么好儿郎,才中探花就如此得意,给他中了状元还不飞上天去,太轻浮了。”
我好言好语道:“本宫瞧今年的状元与探花都不错,翁主怎么个个看不入眼?”
慧生吐一吐舌头:“我为什么要看得入眼?”
状元榜眼探花之后是二甲第一名传胪,也才二十岁左右,身姿挺拔,面容坚韧,不像文官倒像个武将。虽不如状元那么好看,但也忘之不俗。陵若赞一句:“这个也不错,可惜不是前三甲。罢了,既然翁主都看不上,我们回去吧。”
日色淡淡的光辉照在慧生的半边脸上,纤长如鸦翅的睫毛忽闪着,露出几许痴惘神色。她举起团扇,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小厦子伸头看了一眼道:“回翁主,这是二甲第一名林孟元,松阳县人,年二十,尚未娶亲。”
我颇感意外:“松阳县?竟和本宫是同乡了……”
陵若听到名字大吃一惊,走近我道:“姐姐,你不认得他,这位传胪倒还是咱们家亲戚呢。他前几天去过家里拜见父亲母亲,说是母亲娘家侄孙,当年家里供不起他读书,还是母亲给的二十两银子才让他不至于辍学。”
“林孟元……”我又仔细看一眼城下,欢喜道:“果然是亲戚,他小时候本宫还抱过他呢。只是林家家贫,以种地为生,不想竟出了这么个人才。”
长公主故意面露不屑:“出身太低了,以后也难有大作为。”
慧生缓缓垂下脸去,光影的炫目下,仿佛有淡淡玫色的花朵自她脸颊漫生。长公主拉过她的手道:“回去吧。好好和你外祖说一说今日的见闻。”
慧生忽然收敛了素日顽意,心头仿佛添了几缕心事,缓缓回去了。
甄嬛最是机敏,拉着我落到最后头,悄声问道:“妹妹为了你娘家侄儿可谓煞费苦心,只是不知妹妹何时与长公主有了交情?今日名为看状元郎,实则就是为了那位传胪罢?”
我含笑不语,皇后形同被废,朱家为了予泽,只能,也必须和我安家绑定。本来太后的意思是让那位朱八小姐嫁给林孟元,奈何朱茜葳心比天高只愿嫁皇子,这门亲事便落到了慧生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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