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洒在昀昭殿光洁的金砖地上，映得满室陈列的绫罗绸缎愈发流光溢彩，恍若云霞落入了凡间。空气里弥漫着新织品特有的浆洗和染料混合的淡淡气息。
我与德妃冯若昭并肩立于长案前，案上摊开着内务府的记档册子，周围侍立着垂手恭谨的宫女太监。德妃执笔，我在一旁轻声提议，两人正仔细斟酌着各宫冬装的分配。
甄嬛正巧这时来串门，她眼光好，指着一匹雨过天青软烟罗道：“软烟罗透气又软和，给太后做寝衣最相宜。这匹孔雀蓝的妆花缎，华贵不失沉稳，倒很适合皇后娘娘。”
德妃点头：“昭仪所言正和本宫之意，那这杏子黄的杭绸，就给淑和、温仪两个年长些的帝姬做衣裳吧。”
分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拿起一匹尤为夺目的织金蜀锦，那锦缎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而璀璨的光芒，其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路细腻非常。我笑着对甄嬛道：“你瞧，这蜀锦的质地，摸着跟云朵似的，颜色又鲜亮正派，给姐姐的灵犀帝姬和五皇子做衣服最好。”
我语气亲切自然，俨然已将甄嬛的子女视若己出，说着便示意宫人将这批蜀锦归到未央宫那份里去。
甄嬛连忙伸出纤指，轻轻按在那匹蜀锦上，阻止道：“夫人且慢。这般好的东西，若我们未央宫独占，怕是不妥。永和宫徐淑媛那里，四皇子也该有一份才是，且分量、颜色都需差不离才好。”她微微蹙眉，压低了些声音，“徐妹妹产后心情一直郁郁，皇上虽多有赏赐，但她心思敏感细腻。若在这些肉眼可见的份例上让她觉出丝毫厚此薄彼，怕是更要吃心多想了，于她调养身子也无益。”
我闻言恍然一怔，面露惭色：“瞧我真是糊涂了，竟忘了这一层，还是姐姐想得周全，体恤人心。”我立刻吩咐内监：“再取一批分量都相当的蜀锦来，归入永和宫的份例里，万万不可短了少了。”
提及徐燕宜，德妃也不免轻声叹息，低声道：“唉，徐妹妹也是不易。拼死生下四皇子，元气大伤不说，心思反倒比从前更重了。皇上虽也常去看望，但终究……尤其她身边出去的那个余容娘子很得圣心，恩宠不断，徐妹妹心里怕是更如针扎一般，难免自伤自怜。”
菊清敛着手低声道：“奴婢听闻今早徐淑媛在上林苑散心，恰巧碰上余容娘子，主仆相见，娘子又是新宠，难免言语上有些冲撞，倒叫徐淑媛难过了。”
我抿一口茶，徐徐道：“飞上枝头便是凤凰，如今平起平坐都是皇上的人了，她哪里还肯惦记着徐淑媛是昔日的主子，巴不得要彰显自己的身份给人看呢。”
甄嬛眉头蹙得更紧：“竟至于此？那我更该去看看她。空口宽慰无用，正好借着送这些冬日衣料的由头，我亲自去一趟永和宫，当面与她说话，或许她能开怀些许。”
德妃点头赞同：“如此甚好，你与她总算旧识，你的话，她或许还能听进几分去。”
计议已定，甄嬛便不再耽搁，领着几个内务府的内监，捧着分给徐淑媛和四皇子的冬日衣料和绸缎，一路逶迤往永和宫而去。
永和宫门庭略显冷清，进门便听得儿啼之声不止，予沛正在乳母怀中啼哭不已。徐淑媛歪在榻上又是心疼又是焦灼，连连叫乳母好生哄着，偏生乳母怎么哄也哄不了，急得满头大汗。
徐淑媛见甄嬛来了，挣扎着起身要见礼，甄嬛忙按住了道：“身子不适就好好躺着，这么拘礼做什么。”
徐淑媛泪意朦胧道：“是我无用，身子不济事，连自己的孩儿也哄不好，失礼于姐姐了。”
徐燕宜穿了一身素净的藕荷色常服，未施粉黛，脸色苍白透明，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整个人瘦削得仿佛秋风一吹便能折了去，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惨雾。
甄嬛见她这般模样，心下恻然：“妹妹说的哪里话，你我之间何须客气。今日碰巧撞见德妃姐姐分配冬日衣裳，想着你这里，便顺道送来，也好看看你和四皇子。”她温言软语，细细问询徐燕宜饮食起居，又逗弄了乳母抱来的四皇子予沛片刻，殿内气氛方才稍稍活络些许。
闲话一阵，甄嬛便让内务府内监将衣料呈上。徐燕宜谢过，吩咐贴身宫女上前清点收库。就在宫女拿起一件为四皇子准备的、鹅黄色绣着精致折枝梅花图案的软缎小衣时，甄嬛突然“咦”了一声，双眉微蹙，冷冷道：“内务府越来越会当家，竟连一件衣裳都不能保管了？”
那送衣内监满面惶恐，忙跪下道：“娘娘息怒。”
甄嬛指着小衣里子近领口处一点痕迹道：“这是什么？”但见雪白的素锦上几点极浅的乳白色迹子，若不细瞧，并不十分瞧得出来。
徐燕宜仔细瞧了几眼，浅笑道：“并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不妨碍穿着，姐姐无须动气。”她瞧着跪在地上磕头不已的小内监，不觉生了怜悯：“也未必是他们保管不妥，许是织锦时便有的，罢了吧。”
服侍在侧的晶清上前接过小衣查看，骤然失了颜色，立刻跪下道：“娘娘恕罪，请娘娘立刻召温太医过来看看，奴婢幼时曾感染天花，这、这似乎是天花脓疱破裂后留下的痕迹。”
“天花？”甄嬛失声低呼，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微微变调。天花是极难治好的恶疾，一旦沾染极难幸存，尤其是小儿。这件衣裳本是给予沛贴身穿着的，若是……一旦事发，层层追究下来必能查到小衣是经她之手递给徐淑媛的。若真如此，她必落得一个谋害皇嗣之罪，当真是百口莫辩。
“哐当！”旁边一个端茶的小宫女吓得失手摔了茶盏。殿内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宫人都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徐燕宜猛地从座位上站起，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晕厥过去。她死死盯着地上那件小衣，眼神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恐和灭顶般的后怕，声音破碎不堪：“怎……怎么会？是谁，谁要害我的孩子？”
“快！”甄嬛最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强压下狂跳的心，厉声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所有今日送来的衣料全部封存，接触过这批衣料的宫人，全部隔离至偏殿，未经太医查验，不得出入！速传温太医，再去回禀德妃和俪宜夫人！”
消息如插翅般飞遍六宫，协理六宫的德妃和我闻此惊天恶讯，立刻放下手中一切事务，火速赶赴永和宫。
太医很快确诊，那领口上的污渍，确是天花的脓疱干燥后留下的痘痂，虽已干涸多时，传染性减弱，但若体质孱弱的婴孩肌肤直接接触，尤其是口鼻附近，仍有极大的染病风险。
徐燕宜紧紧抱着四皇子予沛，后怕得浑身剧烈发抖，眼泪无声地簌簌而下。她看向甄嬛的目光充满了真切的感激，若非甄嬛心细如发又坚持亲自前来，她的沛儿，她不敢想象后果。
然而，那劫后余生的感激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怀疑也悄然滋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甄嬛和她皆育有皇子，她为何偏偏今日如此“热心”亲自来送衣料？又偏偏如此“巧合”地发现了这足以致命的痘痂？这究竟是救自己，还是……贼喊捉贼，故作姿态，以便将自己彻底摘除干净？
甄嬛何等敏锐，立刻察觉了徐燕宜那复杂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疑虑，心中顿时涌起百口莫辩的委屈与愤怒，更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第一个怀疑我，倏然转头，目光如冰刃般射向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与试探：“俪宜夫人协理宫务，竟出如此滔天纰漏。若非本宫今日恰巧发现，四皇子若有半分差池，这责任，谁能担当得起？”
我面沉如水，淡淡道：“内务府当差越发懈怠了，竟让此等秽物混入皇子衣物，确是罪该万死。本宫会回禀皇后娘娘，查出真相，还徐淑媛和四皇子公道。”
德妃一阵后怕：“本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幸得甄昭仪心细。衣料出自内府，便从内务府开始查起。”
“说起来，那内务府总管梁多瑞可是昌妃一手提拔起来的呢。”我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能让殿内几人听清：“不过昌妃妹妹出身高门，向来慧眼识人，对下人多有提携眷顾，也是常情。”
我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便将最大的嫌疑又引向了刚刚晋封昌妃、家世显赫的胡蕴蓉身上。
殿内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徐燕宜怀疑甄嬛，甄嬛怀疑我，而我身后是皇后，我又推胡蕴蓉。线索纷乱，指向各异，人心惶惶，猜忌的毒蔓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长。所有的指控最终都缺乏实证，但那种无声的、冰冷的怀疑，却比任何刀剑都更能割裂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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