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婚事定下后，陵若便关起门来绣嫁衣，再不轻易露面，倒是玄汾惦记的紧，时不时派人送点小吃食、小物件，惹得菊清、宝鹊她们不免打趣了陵若一回，羞得她躲回偏殿，再怎么哄也不肯出来了。
这日玄凌旨意召我去明苑观看比箭，明苑又称“御苑”，在紫奥城外二十里。保和元年，太宗以数万兵卒建明苑，苑中养百兽，皇帝宗亲秋射猎苑中，取兽无数。其中有池沼宫苑，亭榭楼台无数。两侧皆古松怪柏，中隐石榴园、樱桃园，还有引种西域葡萄的葡萄宫，并养有南方奇花异木如山姜、荔枝、槟榔、橄榄之类。池沼中有龙凤巨船首尾相连，常有宫女内监泛舟池中，凤盖高张，华旗招展，濯歌轻扬，杂以鼓吹器乐，远远闻见便可醉人。还有走狗观、走马观、鱼鸟观、观象观、白鹿观及狮虎园等，不胜枚举。每年花季，这里遍开奇花异草，胜景不可悉数。
除了我，玄凌还带了永昌夫人胡蕴蓉、莞妃甄嬛、昭媛杨静好、婕妤周珮和滟嫔叶澜依，此外甄嬛的妹妹甄玉娆也在。几家王爷宗亲同行，岐山王玄洵带了三五美姬，十分热闹，玄凌不觉含笑：“大哥艳福最好，这般自在真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玄洵乃是先帝长子，先帝所余皇子有四位，他又素来无心政事，每日不过到朝堂上应个卯，闲来只爱美酒佳人，走马斗鸡。玄凌格外恩视这位长兄，甚至到了宽纵的地步。大周亲王有正妃一，侧妃二，庶妃四，余者姬妾无定数，而玄凌已赐了十数位选秀入宫的女子与他为庶妃。
清河王玄清难得出门，侧妃尤氏有孕，陪在他身边便只有甄玉隐。他脚步有些虚浮，显然是常年醉酒，胡蕴蓉忍不住掩袖不屑：“六表哥大婚后越发不济了，看来府中美人太多，让他看花了眼。”
平阳王玄汾独坐一桌，他性格孤傲，身边连侍女都没有，也不说话，胡蕴蓉看他一眼，继续不屑：“果然出身寒微，难怪先帝不喜欢他生母，瞧这孤介性子，到底是出身所限，上不得台面。”
甄嬛看玄清的神色几乎抑制不住，仰头喝下一口梨花酿掩饰。我笑着替胡蕴蓉斟酒：“天气热，妹妹说了这么会话，快润润嗓子吧。”
此刻明苑中日光明艳如妆，清风徐来，坐于观武台上远远望去芳草萋萋，大片柳林老树新枝，叶叶繁茂，下垂及地，远处榴花盛开，莺飞燕舞，一派胜景。
玄凌不觉负手含笑：“过了端午，正好是射柳的时候，你我兄弟自然都是要去试一试的。”
说罢命小厦子牵了各自的马来，在台下列成一排。玄凌最尊，着一身暗枣色骑射装，两臂及胸前皆用赤金线绣龙纹，在明亮的日头之下最为夺目。次为玄洵，着螭纹玄衣；再次为玄清，着云白，一丝绣纹也无；最次为玄汾，鹦哥绿暗纹绫衫，倒也十分清爽。
所谓射柳，是在柳树上择一支枝叶繁茂的柳条，再各自系上信物，射箭人离柳枝约百步，以箭射断柳枝后，必要瞬息间飞马驰至柳下接断柳于手，便为大胜。射断柳枝而不及接断柳于手，则次之。如若未尝射断柳枝，则为负局。射柳名面上比试的是射箭的准头，实则考较的是骑射的力道、眼劲、巧劲、灵活甚至驾驭马匹的能力，都要无一不精，方能取胜。
场上鼓声骤响，玄凌骑了一匹大宛宝马一马当先飞了出去，反手抽了一支金翎箭，右手拉开赤漆犀角长弓，“嗖”一箭远远射了出去，柳枝上系着的火红绢子一晃，再落下时已握在了玄凌手中。一骑扬尘，已然折转回身，场上掌声雷动，胡蕴蓉先笑了起来，击掌道：“表哥的骑射不逊当年，反而日见精益了。”
周婕妤笑道：“皇上的射术咱们都还是头一回见，不比夫人素日常见，到底情分两样。”
岐山王素来不工骑射，一时力发，朝着悬了一个五彩荷包的柳枝用力发弦，箭镞准头微偏，射了一枝柳枝回来，倒也不算太丢脸。
待到玄清上场，他似乎已有了几分醉意，身子微微打晃，甄玉隐不由道：“王爷上次的病虽好了，到底身子还不足，莫非是中暑了？”
但见玄清拉满弓弦，蓦地一松，箭镞飞射出去，离目标最明显的锦囊尚偏了四五步，胡蕴蓉不由偏了偏头，露出几分不屑之色：“六表哥从前骑射功夫不差，这些年沉溺美人美酒，竟连大表哥也不如多了。”
杨昭媛以扇遮面掩笑：“王爷从前怎样我们不曾见，今日一看，真是大开眼界呢。”
甄嬛神色难看，但听一声清啸，玄汾手中长箭已然飞出，直中悬了小小拇指大鼻烟壶的一枝柳条。他双足轻点，胯下骏马驰出，将柳条和鼻烟壶牢牢抢在手中，十二面得胜鼓一齐“咚咚”擂响，小厦子欢喜高唱：“皇上与九王大胜——”
叶澜依亦不觉赞叹：“九王少年英雄，骑射皆佳。”
胡蕴蓉慢条斯理饮了一盅酒，蹙一蹙用螺子黛描得细致的远山眉：“骑射皆佳又如何？只可惜生母微贱，到底还是不中用的，只能娶个庶女。”
我并不在意，待得玄凌等人回座，我起身敬酒：“皇上英明神武，臣妾等都看呆了，尤其是莞妃，看的目不转睛呢。”
玄凌开怀大笑，甄嬛亦起身恭维了一句。玄凌心情舒畅，指着玄清道：“老九长进不少，你是越发昏头了，还不如七八岁时的本事。你的骑射功夫是从前父皇手把手教的，如今怎都浑忘了？”
玄清淡淡一笑：“把酒问月多了，在这些上都疏忽了。到底皇兄勤勉，一直精于骑射。”
岐山王拍着大腿道：“听说老六府中美女如云，比之我也不遑多让，难怪脚下无力，哈哈哈。”
胡蕴蓉依在玄凌身旁，拿绢子为他擦了擦额角汗水，笑吟吟道：“表哥天生神力，请把那彩头赐了臣妾吧。”
玄凌正在兴头上，随手将那大红绢子递给了胡蕴蓉，岐山王笑呵呵道：“永昌夫人得了彩头就这般高兴，可见这天生神力到底是男人家的事，女人只消在旁喝彩助威就成。”
甄玉娆忽然起身道：“谁说射柳是男儿的事，今日也请看女儿家的本事如何？”
甄嬛蹙眉：“娆儿，不得无礼。”
玄凌饶有兴味看着她道：“你也会骑射？朕只见过皇姐真宁长公主射柳，一别数年，如今真是没见过了。”
甄玉娆年轻气盛，只道：“臣女久居乡野，为防身学了几日骑射功夫，只博一笑，实在不敢与长公主相较，皇上不要见怪才好。”
玄凌看着她清秀中隐见傲气的脸庞，笑向小厦子道：“去把长公主的马牵来给小姨。”
玉娆本穿着窄袖衣衫，行动倒也利落。她把披帛摘下抛在一边，顺手摘下一朵台边盛开得艳红的玫瑰花儿，吩咐花宜道：“你去系在那边柳枝上吧。”说罢旋身下台，一跃上马，她的姿势倒是轻巧如燕，杨昭媛又是好奇又是好笑，问甄嬛道：“莞妃娘娘精于骑射么？看三小姐很有模有样呢。”
甄嬛摇头：“骑马倒是可以，骑射就不行了，小妹也就会一些花拳绣腿，实在莽撞。”
胡蕴蓉掩口一笑：“会些花拳绣腿也是好的，总比有人在雪地里跳舞新鲜些。”
杨昭媛脸色一白，扭头不再说话。却见场上玉娆一勒马缰疾驰出去，驰了五十步时岐山王已经摇头：“还不射箭，难道是想叫咱们看她骑马么？”
话音未落，却见玉娆把手中弓弦一抛，手高高一扬，只听“啪”的一声，竟是以手隔了数十步之遥骤然发力把箭掷向系着玫瑰花的柳枝，此举大出人意外，周婕妤惊呼道：“可不是射箭吗？怎么三小姐把箭扔出去了？”
玉娆趁着柳枝坠落，狠狠一夹马腿飞驰向前，那柳枝落地速度极快，刹那间，玉娆迅疾弓身一捞，如水底捞月一般轻巧起身。她玉色长裙被风吹起，恰如一朵盛开的广玉兰，待得转过身来，那枝断柳被她握在手中，而那朵玫瑰花已被衔在唇间。彼时日光明亮，她身在炫目的日光中，但见雪白面容上横斜一朵娇艳玫瑰，一时间竟分不清人与花谁更娇艳。众人都看呆住，一时连喝采都忘了，玄凌更是痴了。我眼见玄凌神色，轻轻一推胡蕴蓉，胡蕴蓉如何不懂玄凌意思，只能恨恨瞪一眼甄嬛。
玉娆毫不知情，提着裙摆跑回来，叶澜依牵过玄凌衣袖，笑嗔道：“三小姐神勇，皇上说赏什么给她才好呢？”
玄凌回过神来，不觉击掌道：“巾帼不让须眉，比起嬛嬛淑慧，小姨更见英姿飒爽。”
胡蕴蓉嗤笑：“金银珠宝都是俗物，不如表哥纳了三小姐进宫和我们做姐妹，也不用将来嫁出去和莞妃分离。”
“四郎！”甄嬛面色一沉，玉娆更是惊住，玄凌神色不自然，笑看胡蕴蓉道：“又胡说了，别吓着人小姑娘。”
众人神色各异，恰巧明苑的管事上来，奏道：“皇上，明苑新培了一品绿菊名叫‘暖玉生烟’，花朵硕大，远望如绿雾弥漫，甚是好看。”
玄凌诧异道：“朕记得如今才五月里，怎么菊花都有了？”
管事陪笑：“都是皇上福泽庇佑，花卉局的人好容易才在凉室里培出这一品来。原怕皇上不来错过了，谁知恰好今日皇上来了。皇上可愿移驾一观？”
玄凌点头：“庄德夫人最爱菊花，可惜她今日不在，竟是错过了。”
众人随即去赏菊，待回来已是黄昏时分，晚宴也设在观武台上，远望落日如锦，天高云阔，别有一番爽朗滋味。晚宴的菜色皆以狍鹿兽肉等野味为主，连素菜也多蕨菜菌菇，颇有野趣。
此时正当彩霞满天，芳草萋萋的射场上，一匹黑色骏马如飞一般奔驰了进来。胡蕴蓉将手中象牙银箸重重一搁，沉了脸道：“这是什么人？明苑也是能随便乱闯的么，实在大胆！”
玄凌兴致被扰，有些生气，却也好奇，吩咐小厦子道：“去瞧瞧是谁？”
我开口道：“臣妾看清了，是余容娘子追着皇上来了。”
余容娘子位份本不高，如今又有失宠之势，数月中玄凌对她几近冷落。如此众目睽睽之下闯进明苑，当真是十分大胆。玄凌仔细分辨片刻才认出来，不觉生气：“她怎敢闯到这里来？诸位亲王都在，她当是随意进上林苑赏花逗鸟么？半分规矩也不顾了！”
周婕妤剥了一颗枇杷送到玄凌嘴边：“皇上何必动气，说到底也是您往日太宠着她了，否则赤芍妹妹怎么连亲王跟前都敢随意乱闯？”
小厦子下去拦住赤芍，赤芍显然不服，马鞭一扬，已纵身奔上了观武台道：“我与皇上说几句话就回去。”她抬起脸来，脸庞因为奔跑和驰马有晶亮的汗珠，一袭樱桃红锦衣缀满芍药花纹，越发显得她娇美无比。她牢牢看着玄凌，不知哪里来的镇定，大声道：“臣妾想与皇上比马，只要臣妾输了，臣妾马上就回宫去，再不到皇上面前惹您讨厌。如果臣妾赢了，也请皇上不要再生臣妾的气。臣妾只想与您比马，一场就好。”
玄凌怔怔片刻，似是忆起往事：“你真想与朕比马？”
“是。”
或许是被她这样的诚恳和迫切所震撼，玄凌竟点了点头：“好。”待到经过她身边时，玄凌驻足注视她片刻，忽然一笑：“你这样打扮很美。”
赤芍骄傲一笑，看也不看我们这些比她位份高的妃嫔，跟在玄凌身后下去了。杨昭媛不觉生了怒气：“这算什么？现在都这样争宠吗？还有没有点规矩？”
胡蕴蓉哼道：“这是人家的本事，下贱之人果然就会一些奇巧淫技。”
岐山王奇怪地看了赤芍一眼，打了个呵欠嘟囔道：“皇上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奇怪，从前华妃喜欢和皇上赛马，如今连个宫女出身的女子也敢跑来明苑了。”
众人各怀心事，没人看见赤芍下去时暗暗向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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