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傍晚，长春宫角落鎏金狻猊香炉里吐出缕缕苏合香的清甜气息，因着玄凌翻了我的牌子，我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菊清为我卸去钗环首饰。
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气度沉静，多年的宫廷生涯早已将那份小家碧玉的怯懦打磨成一种深不可测的雍容。刚取下最后一支赤金点翠凤尾簪，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泻下，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宝鹊急匆匆地掀帘进来，脸色因疾走和气愤而泛红，她甚至来不及平复呼吸，便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禀报道：“夫人，不好了。皇上……皇上他在汤池里……临幸了一个小宫女。”
菊清正在收拾簪环的手猛地一抖，一支玉簪差点滑落，失声低呼：“什么？”随即脸上也涌起怒色：“是哪个不长眼的贱婢，竟敢在长春宫、在夫人眼皮子底下行此狐媚之事？皇上他……”她看向我，又急又气，生怕我动怒伤心。
然而，我的反应却出乎她们的意料。我只是执起桌上的犀角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长发，镜中映出的容颜平静无波，甚至连眉头都未曾蹙一下，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今夜月色甚好”之类的闲话。
宝鹊忍不住唤我：“夫人，请您示下，那贱婢该如何处置？”
我淡淡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是哪个宫女？”
宝鹊见我如此镇定，愣了一下，才忙回道：“是……是负责打理汤池清洁的粗使丫头，名唤鸢羽儿，生得确有几分姿色。她趁皇上沐浴上去服侍，不知怎的，就……”
菊清咬牙切齿：“鸢羽儿？我记得她，妖妖娆娆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我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了一下，那笑意极淡，转瞬即逝，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漠然。我并未再多问，只吩咐道：“知道了。继续卸妆吧，皇上快来了。”
菊清和宝鹊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与担忧。夫人这是气糊涂了？还是……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乌发如云，衬得一张脸素净清丽，只是，到底不再年轻了，我只着一身月白云锦寝衣，愈发显得身姿纤柔，说话间玄凌已掀帘走了进来。
他刚沐浴过，穿着一袭暗紫色团龙纹常服，发梢未完全干透，面色红润，眼神比平日更显慵懒放松，他目光触及我时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闪烁与心虚。
“容儿。”他唤了一声，声音比往常更温和些，走上前自然地去拉我的手。
我顺势将微凉的指尖放入他温热的掌心，抬起脸，笑容温婉柔顺，看不出丝毫异样：“皇上，汤池水汽重，臣妾备了驱寒的紫苏姜茶，皇上可要用一盏？” 我引着他走向暖榻，亲手斟茶，动作流畅自然。
玄凌接过那白玉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一瞬的神情。他呷了一口，甘辛的茶汤入喉，暖意弥漫开来，却似乎未能驱散他心头那点不自在。他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盏壁，目光游移了片刻，终是落在了我平静的脸上。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试图保持一贯的从容，却难免泄露出一丝刻意：“容儿，方才在汤池……朕多饮了几杯，觉得有些闷热，便多泡了片刻。那个……伺候朕沐浴的宫女，叫……鸢羽儿的，倒是颇为伶俐，手法也……周到。”
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反应。我却只是微微垂着眼睑，专注地替他解开衣扣，仿佛在听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玄凌见我如此，心下稍安，但那股莫名的、想要解释清楚的冲动仍在，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像是安抚，又像是自我开脱的意味：“朕一时……酒意上了头，觉得她甚是合意，便……临幸了她。此事实属意外，你……莫要往心里去。”
直到这时，我才缓缓抬起眼眸。那双眸子在烛光下清亮如水，没有预想中的泪光、委屈或是愤怒，反而漾开一丝极浅淡的、了然而非怨怼的笑意。我轻轻握住玄凌的手，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皇上。”
我语气里带着一种全然的信赖与顺从：“您是天子，是这万里江山、兆亿臣民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宫里的每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包括臣妾等人，皆是您的所有。您看上了什么，喜欢了什么，那是她的福气，是臣妾等人应当为您筹谋奉上的。莫说只是一个伺候人的小宫女，便真是那天上皎洁的明月，只要皇上喜欢，臣妾也必定想方设法，看能否为您摘下来把玩片刻呢。”
我这番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发自肺腑，将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力诠释得淋漓尽致，也将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
玄凌闻言，心中那最后一点忐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充分理解、被绝对尊崇的满足感。他反手握住我微凉柔腻的手，正要说话，却见我话锋微转，依偎进他怀里，仰起脸，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恰到好处的雾气，带着几分娇嗔，几分委屈，却又不是撒泼的那种，只是小女子情态的自然流露。
“只是……”我声音更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像是在撒娇：“皇上既然喜欢那丫头，觉得她合意，总不能让她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白白受了委屈，也显得皇上……不够仁厚。不如……皇上就赏她个名份吧？好歹全了这段……意外之喜，也显得皇上恩泽广被，雨露均沾。”
玄凌被我这先“大度”后“撒娇”的连番姿态弄得心神荡漾，只觉得眼前之人无比可心。他揽住我纤细的腰肢，笑道：“还是容儿最懂朕心，处处为朕着想，那就封她为更衣吧。”
我将脸颊贴在他胸前，感受着那沉稳的心跳，声音闷闷地，眼中那点委屈更明显了些，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带着点耍赖的意味：“不过……皇上，臣妾方才说了大度的话，可心里……心里还是有点泛酸的。臣妾虽不敢不大度，但也是个会吃醋的小女子呀。那鸢羽儿……可否就别让她住在长春宫了？免得臣妾日日见了，心里头总不是滋味，伺候皇上时……怕是都要分心，不能尽善尽美了呢。”
我这番“醋意”表达得恰到好处，既显示了我在意皇上，又不过分，将一个小女人在“贤德”与“私心”之间的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
玄凌何曾见过我如此直白地“吃醋”？在他印象里，我总是温顺的、隐忍的。此刻这般小女儿情态，反而让他觉得真实可爱，远比那些要么一味装贤惠、要么哭闹不休的妃嫔更惹人怜爱。他心头一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抱紧了我：“好，好，都依你！朕明日就下旨，让她搬到……嗯，福贵嫔的宓秀宫去住，绝不放在你眼前惹你心烦，这下可好了？”他语气宠溺，带着戏谑和满足。
我这才破涕为笑，宛若雨后初霁的海棠，明艳动人。我主动环住玄凌的脖颈，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臣妾谢皇上体恤。皇上待臣妾最好了。”
这一夜的长春宫，依旧暖意融融，仿佛那汤池边的小小插曲，不过是一粒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便彻底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湖心，再无痕迹。而掌控着这片湖水的人，始终未曾让波澜惊扰了自己的方寸。
次日鸢羽儿便封了最末等的更衣，搬去和福贵嫔同住。因着她姓白，便称呼为白更衣。只是这个前世曾背叛我、帮着甄嬛一起害我的小宫女，我岂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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