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殷燮注意到姜沅是因为其出色的作战能力。
毕竟在这个时代，少有女子会上战场，当初他听起手下的人说有个小女娃参军的时候，除了欣慰之外只有几分感慨。
就算她说出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话，殷燮在惊讶其身手的同时也只是感叹一句她心性不凡，然后就开始忧愁怎么才能打退护城军。
直到姜沅在战场上伤了赵泉一条手臂，殷燮才意识到这个小女娃不仅仅是身手不凡这么简单，倘若身为男儿身，恐怕是不少人求之不得的猛将。
再然后，就是她救了赵泉母亲一事，并且在靖德寺劝说赵泉离开李望，成功将人策反。
姜沅在底层士兵的呼声中极高，高到就连殷燮和殷家兄弟三人在彻底翻盘前都听过她的事迹，只是战事胶着，哪怕心中实在好奇，也没有人闲得将人喊到面前来看看到底是何方人物。
直到姜沅接应赵泉那天，前方传来护城军退兵的消息，整个寨子的人欢天喜地，都知道战事算是告一段落。
在这种特殊时刻，殷家三兄弟忙着安排后续事宜，相对清闲的殷燮出来与民同乐，才在人群中惊鸿一瞥，看到那张和自家女儿至少有八分相似的脸。
一晃十六年过去，当初那些跟随他的老家伙大多已经战死在和护城军的交手中，青龙寨里前来投靠的流民比寨子原本人口还要多，虽然经过这一场战役，他们彻底和青龙寨绑在了一起，但外来人口和本地人还是有些不一样。
——譬如，那些人没有见过殷姝。
就算有本地人见过殷姝，在生死存亡关头，脑子里满是如何活下去，也不会去深究一个看起来眼熟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唯有殷燮。
殷姝是他的掌中宝肉中刺，他一面恨女儿狠心抛下他和老妻跟一个黄毛小子私奔，一面又担心女儿在外日子过得苦，每每想起这个女儿，曾刮骨疗毒也不曾红眼的殷燮就忍不住心头发酸。
偏生在青龙寨最艰难的时候！
偏生在整个寨子要覆灭的时候！
一个顶着他女儿那张脸的少女力挽狂澜，拯救整个寨子于水火之中。
她自信又张扬，有勇有谋，一举一动都有自己年轻时的风范。
就好像当初女儿降生时，他如珠似宝地捧着她，不停跟老妻谈起要如何教养唯一的女儿。
“我要教她读书，叫她不似寻常闺中少女被束缚在一方天地！”
“我要教她兵法，叫她有勇有谋，能撑起整个青龙寨！”
“我要教她武功，叫她凭自己的能力也能屹立天地间！”
“我要她做青龙寨的继承人，承我之志，庇护一方！”
可惜这些豪言壮语在女儿一日日长大中消弭。
他不忍看心爱的女儿吃苦，于是在她嫌弃兵书枯燥、嫌弃习武累人时选择溺爱，他就像天底下所有寻常的老父亲一样，以为凭自己的手段能为女儿避风遮雨。
直到有一天女儿突然带回来一个穷书生，说非他不嫁。
那小子鬼灵精，看着就不是个好人，殷燮大怒，抬手就要将人一鞭子打出去，偏偏一向乖巧的女儿像是着了魔一样护着他。
父女感情因此事破裂，殷姝远走他乡，从此音信全无，老妻怨他将女儿逼走，一病不起，他饱受打击，整个人瞬间老了十岁不止。
那些他以为早就尘封的记忆都在看到这张脸时突兀涌现，殷燮几乎掩面而逃，才没有在所有人面前落下泪来。
做足了心理建设，他才将姜沅叫到面前，身侧只有三个儿子，却都因为那张熟悉的脸惊得从椅子上站起，又在他的目光下不得不坐了回去。
“你到底是什么人？”
殷燮喉咙发紧，有些期待，又有些惧怕那个答案。
姜沅全然不知眼前老人心中复杂，她早就料到这天，平静的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外祖。”
玉佩被递到自己面前，殷燮没有伸手去接。
他死死盯着那块已经被打磨得十分圆润的玉佩，上面有人时常摩挲的痕迹，可他仍然一眼认出这是属于自己女儿的信物。
殷燮冷眼看她，强行抑制几乎冲破胸腔的爱和恨，嗤笑一声：“怎么，不敢回来见老夫，就叫你这小娃娃打先锋？”
“她殷姝真是好本事啊！一走这么多年，还记得我这个棒打鸳鸯的老头子？”
殷成蹊已经坐不住了，连忙开口：“爹！”
殷燮暴怒：“闭嘴！”
“再说话老子打断你的腿！”
殷成蹊又讷讷坐了回去。
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看到了父亲眼中的泪光。
空气中安静得可怕，见姜沅不说话，殷燮有些烦躁地瞪了过去：“哑巴了？说话！”
姜沅自小就对情绪十分敏感，自然没有错过老人这一瞬间的真情流露。
她沉默良久，好似自己真的变成了“姜沅”，一时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
“我……娘，她来不了。”
这声“娘”，喊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心。
殷燮听完果然压抑不住怒火，像头暴怒的狮子：“她怎么来不了？你滚回去告诉她，就算腿断了，爬也要给老子爬回来！”
“她当青龙寨是什么地方！当她老子是什么人！一声不吭出走这么多年，连她老娘去世也不曾回来奔丧，她眼中还有我这个爹、还有她娘、还有她几个哥哥吗！”
“那姓姜的畜生就这么好，绑住她的腿，捆住她的手，叫她连信也舍不得寄一封？”
殷燮双手挥动，激动地在大堂中踱来踱去，如果不是怕吓到姜沅，恐怕早就开始砸东西。
……虽然并没有因此挽回他的形象就是了。
坐在一旁的三兄弟虽然没有出声，但显然对殷姝还是有几分的怒气，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好看。
护着长大的小妹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不仅仅是父亲，他们也觉得心寒。
当爹的满腹怨气，他们当哥哥的又何尝不是？
当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对娘家毫无一丝眷恋？
殷燮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虎目含泪，竟然有几分可怜。
姜沅张了张嘴，战场上杀得有来有回的她在此时竟然有几分迟疑，半晌才艰难道：“我娘已经去了。”
“生下我不久，就去了。”
盛怒的殷燮像是被当头泼下一盆冰水，刺骨的凉意一瞬间席卷全身：“……你说什么？”
满头华发的老人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就不得不面对自己女儿的死讯，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耳边一阵嗡鸣。
殷成蹊三人一惊，连忙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殷燮：“爹！”
殷燮用力推开三兄弟，踉跄两步：“你说什么！你娘她……？”
姜沅一直握着玉佩的手收了回来，垂下眸子：“我娘死了。”
她字字句句不啻于在殷燮身上凌迟：“姜敛拿着您给娘准备的银钱，广交人脉，刚得势，就在外面养了外室，生下来的女儿比我还大一岁。”
“娘生下我之后郁郁而终，姜敛反手便将外室扶正。他深恨别人说他是吃软饭的，深恨我娘，也看不惯我，任由那个女人的儿女欺负我，还要将我嫁给一个酒囊饭袋。”
“我不肯认命，偷偷跑了出来。记得娘曾说过，外祖是闵州左丘郡青龙寨的寨主，于是雇了镖师，从洛都来到闵州。”
她没有说自己被掳走，差点成了别人的压寨夫人，也没有说这一路风尘仆仆。
她只说了“姜沅”的悲惨经历。
在她心里，纵使羡慕这些血脉亲情，但她终究不是原来的姜沅。
她只是异世而来的一抹孤魂，窃取了别人的人生，就不必拿自己的经历出来卖惨了。
姜沅大多数时候都在理智地发疯，上辈子这样，这辈子也没有改变多少。
她心中无甚黑白，唯一能拴住她的，大概就是黑暗童年中难得的亲情吧。
正如院长妈妈希望她走上正道，她才会有一份还算体面的身份。
同僚都怕她什么时候会被策反，她却还是坚定地走在光明的道路上，直到将关键情报送出才欣然赴死。
如今面对殷燮的真情流露，姜沅竟有些忍不住退却。
来青龙寨当真是个好的选择吗？
她不知道。
殷燮勃然大怒，恨意升腾而起，几乎化身择人而食的猛兽：“畜生！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谁给他的胆子！”
“我要杀了他、我这就去杀了他！”
他猛地抽出鞭子，倘若眼前有一匹马，殷燮早就骑马冲了出去，仅凭他一人，就要千里迢迢杀到洛都，将姜敛碎尸万段！
殷家兄弟三人连忙拉住他，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爹！你冷静！此去洛都千里迢迢，姜敛又位高权重，咱们青龙寨才遭逢劫难，已经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殷燮有意踹开三人，偏生殷茸安和殷诲之像两个千斤顶一样死死坠在他腿上：“你们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放开！”
三人哪里敢放？
真叫老爹冲出去，不说他爹年纪大了，经不经得起一路奔波，在京城、众目睽睽之下斩杀当朝尚书，整个青龙寨都要喜提九族消消乐。
虽然他们也对姜敛恨得牙痒痒，可是不得不为了寨子考虑。
殷成蹊忙对姜沅道：“外甥女，你先走，舅舅们过会儿再来找你！”
他生怕他爹恨屋及乌，当场砍了姜沅。
姜沅点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将玉佩放在旁边的案几上，退了出去。
直到身后的大门关上，她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亲情什么的，她真的不擅长处理啊。
不如提桶跑路吧？
啧，烦。
她心中纠结，屋子里的殷燮却逐渐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动了动腿：“臭小子，你们还不放手？”
见姜沅已经出去，兄弟三人才默契松开手，赔笑道：“爹，您息怒。”
殷燮瞪他们：“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阿沅是姝儿的女儿，跟姜敛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有老糊涂到对她下手！”
说着，他上前拿起那块玉佩，摩挲起来：“她和姝儿长得真像啊……”
说着，忍不住陷入沉思。
知道老爹睹物思人，看他彻底冷静下来，三兄弟才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退了出去，将这一片天地留给殷燮。
等整个屋子只剩下他一人，殷燮隐忍许久的眼泪才终于落下：“姝儿啊，这就是你寻死觅活都要嫁的畜生……”
“你怎么忍心，叫爹白发人送黑发人？”
……
…………
从殷燮那里回来，姜沅脚步越来越快，越想越觉得此处实在不是久留之地，简直恨不得插上翅膀，瞬间跑到千里之外。
本来还在屋子里等消息的苗招娣见她脚步匆匆，几乎以为护城军又打了回来：“小姐？怎么了？”
姜沅神色前所未有的焦急：“快！收拾东西！咱们走！”
殷燮：呜呜呜我女儿死得好惨，我要杀了那个畜生!
殷成蹊、殷茸安、殷诲之：呜呜呜小妹死得好惨，爹！那个畜生暂时还不能杀（尔康手）！我要好好对外甥女！
姜沅：啊啊啊啊亲情什么的真的处理不来！我要跑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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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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