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姜沅牵着马儿,带着护卫出了门。
此时的时间已经不算早了,但因为年关刚过,尚不到春耕的时候,许多人还是窝在家里。
青龙寨的位置不算很偏北方,可早上仍有几分寒意。
她搓了搓手,翻身上马,准备从郊外逛起。
越靠近青龙寨的地方发展得越好,虽然大家都是农民出身,但想要看到漫山遍野的田地,还是要走远一些。
他身边跟着的护卫是殷燮派来的,据说识得几个字,还有一把子力气,什么事都可以叫他去干。
虽然姜沅自身武力不俗,但有些事却不必亲力亲为。
无论在什么年代,想要驾驭手底下的人,都必须树立好威严,可以亲民,却不可过于亲民。否则威信丧失,想带好一个班子就不那么容易了。
正月的风刮在脸上还有些干燥,姜沅眨了眨眼睛,扯着缰绳就准备从南门出发。
身后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殷采薇换了身干练的骑马装,正挥着马鞭朝自己奔来。
“吁——”
马儿稳稳停在身前,殷采薇拉住缰绳,扬起一个明媚的笑:“阿沅!听说你要出去考察,带我一个!”
姜沅有些惊讶:“采薇?你今日无事?”
韩昭(大舅母)对她的功课抓得严,在这个普通百姓难以念书的时代,硬是叫殷采薇看完了四书五经。
——是的,四书五经无处不在。
她记得昨日还听大舅舅说殷采薇被关在家里抄《中庸》,怎么今日一大早就跑来寻自己?
殷采薇朝她眨了眨眼睛,狡黠一笑:“我和霏霏打了个赌,他输了。”
哦——
姜沅了然,看来又找到了冤大头。
心里为殷霏掬一把鳄鱼泪,她转头就将人抛到脑后:“正巧,采薇也可以同我一起去看看之前绘制的地图有没有纰漏。”
殷采薇正有此打算,天天憋在家里实在闲得慌,昨日从她爹那里知道今天姜沅要去郊外,她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偷溜出来。
两个少女骑马并肩走在路上,一路有说有笑,很快就来到李村外围。
姜沅手中摊开地图,将眼前的场景与地图一一对应,一路走来,大致的道路都对得上,只有一些偏僻小道,并没有绘制在地图中。
如今绘制地图大多只标明山川走向和许多人行走的大路,若是什么都标出来,一张布帛可写不下。
姜沅心中有数,又将布帛叠起来放入怀中,这才沿着眼前的小道踏入附近村落。
虽然几个村子合并为一个村,但房子与房子之间仍有些距离。特别是原本的两个村之间,哪怕是骑马也要走上小半个时辰。
殷采薇有些不舒服地换了个姿势,苦恼道:“骑马也太难了,下次出门我一定要骑驴!”
姜沅回过神看了她一眼,神情揶揄:“这就坐不住了?”
殷采薇大大方方点头道:“虽然我会骑马,但每次都不太适应,真是难以想象你们上战场时有多麻烦。”
她极少骑马,自然觉得难受。
姜沅无奈地摇摇头,翻身下来,牵着缰绳:“那咱们下来走走,下一个村庄应该不远。”
殷采薇笑得眉眼弯弯,十分利落地翻身下马:“哎,还是走路方便。”
姜沅挑了挑眉,没说话。
正如她所说,下一个村庄距离她们并不远,三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就已经看到村口大门。
姜沅把马拴在门口的树上,率先进了村子。
她一身十分寻常的青色布衣,按照自己的习惯将头发束成一股斜放在肩头,袖子被扎进护腕中,看起来格外利落。
村子里就没有不认识她这个大名人的,况且还有殷采薇这个熟面孔在侧,很快就有人和她们打招呼。
“少寨主?殷姑娘?”
姜沅抬头看去,一身灰色粗布衣衫的老者立于路口,一手拉着一张凳子,一手握着刨子,身上还粘着刨花,看起来刚做完木工。
他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却依然精神抖擞,叫人眼前一亮。
殷采薇一愣,随即笑着上前:“张伯,这么早就开始干活了?”
张伯摆摆手:“这不是闲着没事做吗。少寨主和殷姑娘是走路过来的?不如来我家坐坐,喝口水歇歇。”
“还有这位小哥儿,一路过来累着了吧?”
护卫梁夏一愣,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
他上前几步,从张伯手中接过那张颇有些分量的实木凳子:“张伯,我帮您。”
张伯“哎”了一声,连忙道谢:“劳烦小哥儿。”
姜沅笑着上前,主动搭话道:“张伯是木匠?”
张伯有些受宠若惊,边带路边谦虚道:“我哪里算木匠,只会刨几根木头罢了,连做把椅子都费劲呢。”
殷采薇却是笑道:“阿沅有所不知,咱们李家村不少人家的家具都是张伯打的,很有几分手艺。”
姜沅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来得晚,不知晓村子里的情况,恐怕还要劳烦张伯替我介绍介绍。”
这话却是没错,她虽然在青龙寨待了半年,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战场上,少有和村子里的人坐下来闲聊的机会,对村子的了解自然比不上土生土长的李村人。
说到这个张伯来了精神,他挺了挺胸膛,颇有几分骄傲:“少寨主这可就问对人了,老头子我给不少乡亲打过柜子,咱们村子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姜沅眼睛染上几分笑意,此时他们已经到第一户人家门口,往后顺着碎石小路,七八户人家稀稀拉拉坐落在道路两侧,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尚早又无事可做,此时整条路上只有姜沅一行人。
张伯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脸上的表情一顿,似乎明白了什么:“少寨主是想问问村子的其他人?”
姜沅点点头:“不错。先前我派人统计了一下李村的人口数量,得到的情况不太乐观……”
说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斟酌着怎么开口。
但有些话不必说出口,大家都明白。
张伯叹了口气,顺着她方才视线触及的地方一一指了过去:“这家人的户主老李,是咱们村儿有名的铁匠,家里两个小子打出来的铁比不少老师父还漂亮……年前一家人打护城军,父子三人全部死在战场上,只剩下家中老母和妻子。”
他又抬手指向另一家:“这家人同我一样姓张,老张虽然是个倔脾气,但编出来的箩筐结实又耐用,以前我小孙子路过他家门口,还会给糖吃呢!他媳妇儿也不错,在靠近寨子的地方开了家馄饨铺子,味道很是不错……只是老张和他媳妇儿都死了……”
“后来这家住进来个小年轻,还是姓张,说是逃难来的流民……年前打最后一场仗,小张也战死了……”
张伯一家家数过去,这条路上的房屋竟然有一半都是空置,七八户人家,竟然只有两户剩下些老弱妇孺。
在路的尽头就是张伯家,土坯房用篱笆围了个小院,院子里放着不少竹编物品,一眼看过去,簸箕、背篓、箩筐……数不胜数。
在这些竹编物品前,一道年轻的背影正背对着他们捣鼓什么。
张伯推开门,那年轻人也转过头来,姜沅这才注意到对方只有一条胳膊。
她和殷采薇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梁夏则提着凳子,越过张伯放在了院子的角落。
“爷爷?您回来了?这是……”
年轻人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微坡着一条腿走近,才看清来人是姜沅。
“姜什长!您怎么来了?!”
姜沅记的手底下带过的每一个兵,自然也不会忘记他:“张力,伤好些了吗?”
张力连忙点头:“谢什长关心!已经全好了!”
姜沅的目光扫过他的断臂和坡着的右腿,又看向院子里出自他手的编织品,很是欣慰:“好!有毅力,你很好!”
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求生的希望,张力虽然因战争残疾,却并没有自暴自弃,这种品格十分难能可贵。
张力因为她的夸奖露出开心的笑容,随即反应过来她们还站在院子里,连忙将人带到院子旁边的木桌旁,幸存的左手捏着袖子就要去擦板凳。
“什长!殷姑娘!还有这位兄弟,坐!”
姜沅连忙拦住他:“不用擦,不脏。”
张力哎了一声,想要去厨房拿碗倒水,却发现他爷爷已经去了。
这座院子是十分普通的农家小院,左侧搭了小厨房,右侧则是一个牛棚,草料充盈,牛拍着尾巴慢悠悠吃草。
此时还未回暖,牛粪堆在牛棚中,味道并不是很大。
张伯拿着三只碗,在院子的水缸里舀了三碗水,捧着来到几人面前:“少寨主,你们喝水……”
现在的人都是这样,喝水直接从水缸里舀,直接喝生水。
由护城河发源而来的小小河流贯穿了整个李村,汇入另一条有些湍急的河,所有人的吃穿用水都来自那条河流。
姜沅和殷采薇并不渴,写过张伯后转而问起了其他问题,梁夏因为搬着东西走了一路还真有些渴了,端着碗一饮而尽,随后就蹲在旁边装蘑菇,听几人谈话。
那座牛棚太过显眼,姜沅的目光落在上面:“二月是种萝卜(古名芦菔)的时节了吧?有了这头牛,张伯应当会轻松许多。”
张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上带着些许欣慰:“是啊,以前凭我一人顶了天也只能耕二十亩,如今多了这头牛,我们爷孙耕四五十亩不成问题!”
战争带来的伤痛还没有过去,但人总是要往前看,张伯并没有揪着这些不放,反而目露感激道:“多亏了殷茸安殷大人,给咱们发了不少抚恤金,这才有钱买这头牛。”
姜沅点点头,并不居功:“这就是咱们应该做的。仰赖诸位士兵交托性命,我们自然要提供他们受伤或牺牲之后的自己及家人生活保障。”
其实现在参军的士兵很少有抚恤金,征兵是国家强制的,敢逃就只有一个死字。
上面的人层层剥削,受苦受难的就是下面的人,什么抚恤金,许多人当兵半辈子都没听过。
但是青龙寨不一样,殷燮是自己当过兵过来的,自然知道小兵的苦处,将福利落实得很好。
虽然还是比不上姜沅所在的时代,但已经竭尽全力给士兵们提供优渥的条件了。
姜沅一路走来的时候见过不少荒废的田地,此时的灌溉技术并不发达,却也已经脱离了挑水灌溉的原始灌溉技术。
以前大家都是用水桶把水从井里提出来,然后再一桶桶撒到农作物上,虽然能灌溉,但是不仅效率低,且还特别费劲。
古书有云“凿隧而入井,抱瓮而灌”,正是如此。
到了现在,桔槔灌溉已经普及了每一户人家。
桔槔灌溉就是运用杠杆原理,一根竖立在河边或井边,另一根挂在树木顶上,一端系着石头等重物,如此进行灌溉。
——嗯,这种方式在二十一世纪也多出现在装修上,工人利用杠杆原理贴砖,能节省很多力气。
再说回眼下,有的地方辘轳已经开始生产,它是由辘轳头、支架、井绳、水斗等部分构成,利用轮轴原理从井中提水。
这种方式十分常见,想必每一个看电视的现代人都看过辘轳取水。
而李村自然也是使用辘轳灌溉的其中一个。
但是这种灌溉方式也有一个弊端,倘若田地在山上,水源在山下,即使有了方便的取水方式,灌溉起来也十分麻烦。
姜沅以前虽然是在村子里长大,但还真的没有接触如此原始的灌溉技术。
她和张伯约好,等二月开始耕种,她一定要去田地里考察一番。
只有切实地知道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才能制定出最合适的方针。
她脑子里东西不少,但不能一轱辘全掏出来。
从张伯家出来的时候已经巳时末,姜沅从他口中知道了不少东西,都是坐在高位上无法见到的。
出了村子,她翻身上马,沿着小路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殷采薇跟在她旁边,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底层人民的生活。
以前青龙寨并不缺钱,虽然她出生在寨子里,但从未短缺过生活,虽然说不上锦衣玉食,但每日除了习文习武,就是琴棋书画等陶冶情操的东西。
殷燮虽然注重殷家子弟的教育,但真正跟着他下过地的也只有殷家三兄弟那一辈。
今日这些见闻对殷采薇来说十分新奇。
姜沅扯着缰绳,忽然朝她道:“我想重新统计一下人数,采薇,你来帮我。”
殷采薇睁大眼睛,有些惊讶:“啊?我?”
虽然她也会参与青龙寨的运作,但最多只是做些后勤工作,这种统计人口的事有其他人专门负责。
姜沅如今是少寨主,殷采薇如果真的跟着她……那地位就如同武则天旁边的上官婉儿一样。
虽然有些惊讶,殷采薇还是郑重点头:“好!”
虽然不知道要统计到什么程度,但是她将所有人的籍贯、来历、年龄、家庭关系等都记下来,总不会错。
这是殷采薇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站到人前的工作,她十分重视。
好在姜沅不是一个讨厌的谜语人,她道:“咱们重新登记造册,在李村的所有人,不管以前是本土居民还是外来人士,都要登记,重新发放身份牌。日后来投奔的流民也如此。”
这个工作量可不小。
殷采薇虽然不明白她究竟要干什么,但还是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登记得详细写,日后也好管理。
她却没注意,登记户口、发放“身份证”,都是国家才能做的事。
-------------------------------------
沿着小河一路往前,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另一座小村子。
比起张伯所在的村子,这里的百姓可以说得上“人丁兴旺”了。
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
这个村子的地理位置勉强算整条河的上游,在岸边一些水比较浅的位置,妇女们带着一箩筐衣服,将衣裳在水里浸湿,然后把草木灰涂在上面,再用捣衣杵使劲敲打。
这个时候皂角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澡豆也是稀罕物,甚至最常见的无患子也没有被发现。
草木灰中含有碳酸钾,将其用水浸泡,过滤后制成洗涤水,去污和除臭能力还是十分可观的。
冬日的太阳虽然起不到什么作用,但闵州并不是十分偏北方的区域,河水不但不会结冰,甚至有几分暖意。
这是因为经过一个夏天吸热,河流多少储存了一些能量,而冬天温度相对较低,所以能量释放的缘故。
妇女们在河中边捣衣边闲话家常,听其口音十分繁杂,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但大家都相处得其乐融融。
孩子们在旁边玩闹,一切显得和平而温馨。
一个正在捣衣的中年女人抬头,恰好撞见姜沅望过来的视线,整个人一愣,随即惊喜道:“少寨主!”
她这一声可算是惊起一滩鸥鹭,旁边的女人们陆陆续续抬头,随后都如她一般,放下手中的活计凑上来嘘寒问暖。
姜沅和殷采薇被围在中间,梁夏稍微挡住热情的一伙人,免得不小心伤到二人。
……还真有那么几分女明星接机的架势。
姜沅全程保持亲切而友好的笑,“嗯嗯”“哦哦”地点头,情绪价值拉得满满的。
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姜沅都能从她们眼中看到真切的欢喜,她们是真的把青龙寨当成了自己的家,这对青龙寨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姜沅的心情不可避免地好了几分,直到看到旁边有小孩正在朝河里撒尿。
她浑身一僵,忽然就想起了张伯院子里那口水缸。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些水是从河里挑的。
此处正是河流的上游,岂不是说明——
她脸色有些古怪地看向梁夏,直把梁夏看得莫名其妙。
他甚至怀疑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状似不经意地抹了一把,然后发现自己没问题。
殷采薇也注意到了姜沅的不对劲,她疑惑地凑过去:“阿沅?怎么了?”
姜沅木这一张脸:“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必要将卫生普及提上日程。”
立刻!马上!
殷采薇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啊?”
姜沅忍住了。
然后她就看到第二个小孩对小河干坏事。
姜沅忍无可忍!!!
“那边那个小孩儿,对,就是你!过来,姐姐有话跟你说。”
(核善微笑.jpg)
今天字数有点超,写了比较久呜呜,久等了大家(缓缓跪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住手啊小孩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