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顺没搭腔,只是叩了叩轿厢,马车这才吱吱呀呀地上了路。
他手脚麻利的很,从暗格下面取出来了还没燃尽的炭盆,用铁筷子挑了几块还在烧的碎碳,放到了燕文公的手炉里,监督着人好好地把手炉揣到了怀里,这才打趣问道:“怎么了主子?这么不乐意看见我啊?”
庄引鹤这会饿的浑身难受,喘气都费劲,对祁顺这种人自然连个眼神都欠奉,于是干脆抱着手炉,缩到角落里闭目养神去了。
祁顺眼看着这人不接自己的话茬,撇了撇嘴,找了个毯子搭在庄引鹤身上,这才慢悠悠地说:“林叔病了,许是昨晚上没休息好,又吃了风,晌午陪着你去迎了客,一回府就头疼起来了。”
庄引鹤这才睁眼,皱着眉看过去:“严重吗?哑巴怎么说?”
祁顺坐没坐相的靠在轿厢上,叹了口气:“林叔他……毕竟年纪大了。哑巴虽然说不要紧,但是晚间就烧起来了。都这样了,林叔还强撑着要来接你呢,被我给堵回去了,这不,我亲自来了。”
庄引鹤听完,叹了口气,不合时宜的想到了温慈墨当初那句话。
他身边……确实是没什么得用的人了。
庄引鹤虽然一直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但是这几年随着党争的激烈,他手底下的人也折了不少。看来,他还得加紧想办法多培养些自己的人手才是。
祁顺跟庄引鹤年岁相仿,俩人又是打小的交情,所以没规矩惯了。这会看见燕文公又不搭腔了,就又欠不嗖的凑上去撩闲了:“这夜深露重的,我大老远跑来接你,要‘伺候’燕文公的诚心日月可鉴,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啊?”
庄引鹤看着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自己塞到了明显不合身的白衣里,那衣带子都快系不住了,一时间有点气结。
他是不知道谁家好人会把奴隶喂这么壮,怎么了,是要留在床上做苦力吗?
“劳驾,你要是没空照镜子,撒泡尿也能凑合用。”庄引鹤实在是没眼看,“你这个身形,像是能被我豢养在床上的小奴隶吗?你这块头,我在那事上万一弄疼你,你都敢跳起来把我揍一顿。方相不傻,若是留意到这些,必然会起疑心,所以我不想你来接我。”
祁顺一愣,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
他和庄引鹤这一路蹚过来诸多不易,他虽然行事不够谨慎,但是不笨,自然知道轻重,忙正色道:“这事确实是我欠考虑了,以后我行事前一定多加思虑。不过我刚刚和方相照面时一直都没抬头,他应当是没注意到我。”
“希望是这样,”庄引鹤有些头疼得揉了揉额角,又接着问,“事情没出什么意外吧?”
“我做事你放心。”祁顺大言不惭,完全忘了自己刚刚还漏了个不小的马脚,见庄引鹤不追究了,就又开始屁颠屁颠的邀功了,“那什么,爷,跟您讨个赏呗。”
“说。”
“您这次带回来那小奴隶,是个好苗子。我想教他,能不能让他到我那儿去?”
庄引鹤带回来的奴隶,他从来都没碰过,只是会先跟他们一起相处几天。若是得用,就扔给祁顺调教一二,有些需要死士的活儿,就让他们去了。若是资质欠佳,庄引鹤一般会让他们去各处定居,只负责传递情报即可。
祁顺既然这么说,那就证明,至少在他这儿,温慈墨算得上是天资聪颖。
庄引鹤便又想起了那一双墨色的眼睛,于是难得从自己那破烂身体里提了一口气上来,饶有兴趣地抱着手炉,抬了抬下巴:“说说,怎么回事。”
祁顺添油加醋地把温慈墨在那个小破庙里的事情说了,庄引鹤噙着笑听完,除去担忧之情外,心下也难免觉得惊讶。他恍然间又记起昨日,温慈墨温热的面颊蹭着自己的手心,像一只温驯的小兽一般,巴巴得跟自己承诺:“我肯定能帮得上忙,求求先生对我好一点”的小样子了。
祁顺眼看庄引鹤心情不错,忙乘胜追击:“怎么样主子?能行不?”
“想都别想。”庄引鹤嘴角的笑都没收回来呢,但是拒绝起来一丝犹豫都没有,四个字就把祁顺那副饱含期待的表情给砸没了,“先不说那孩子一身的伤都还没养好,你在这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是二十六挂在心尖上的亲弟弟,这事你不知道?我受人之托,废了多少功夫才把他从掖庭捞出来。眼下他哥已经折在这里头了,你又开始打温慈墨的主意了。祁顺,你好歹让他们家留个后吧。”
“哎呦我的爷,好,你就算是不愿意让他跟着我吃苦,你就愿意把他养在燕文公府,也行。反正你家大业大,也不差他这一碗饭。”祁顺在市井里破爬滚打惯了,在庄引鹤顺藤摸瓜寻到他之前,早不知道换过几个奇形怪状的主子了,那浑话扯起来都不带重样的,“虽然你我都知道,你是个禽兽。但是温慈墨毛都没长齐呢,屁大点一个孩子,你肯定不能让他给你暖床吧。那你对外,准备把他当什么养?当儿子吗?让人家每天喊你爹,人能乐意吗?”
庄引鹤劈手就把手炉朝着祁顺那张破嘴扔了过去:“滚蛋!”
祁顺灵巧地一偏头,那手炉就砸到他身后去了,叮里咣当的滚了半天。
但其实,祁顺的话庄引鹤还真听进去了。他这几日都忙得连囫囵觉都没睡上一个,还真没那个闲心考虑温慈墨的以后。这孩子聪明,庄引鹤也确实不想把人养成一只乖巧的金丝雀,这对这孩子来说太残忍了。那温慈墨的前路,自己确实是要花心思想想了。
祁顺把手炉又捡了回来,塞到了身娇肉贵的燕文公怀里。他又回想起了那小子在给自己上药时,对庄引鹤百般维护,更觉得心痒难耐。
祁顺苦于不能掰开庄引鹤的脑袋把自己的念头塞进去,只能是不情不愿的靠在马车里,嘟嘟囔囔地表示:“我说真的,那小孩可护着你了,我说你一句不好他都要跟我翻脸。要不然你自己去问问他吧?我跟你打赌,他只要一听是为你做事,保准自个上赶着就来了。”
庄引鹤今天一整天,难得听到了一个令自己真心实意感到高兴的事情,但他也知道祁顺那给个好脸色就要上房揭瓦的狗脾气,所以仍旧没搭理他。
可他俩谁都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聪明懂事又乖觉的孩子,仅仅是一刻钟之后,就差点把燕文公府的天给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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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说,等温慈墨和祁顺从那个破庙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了。
哑巴倒是回来得早,他一个人在公府等的干着急,守着一桌子菜也没敢动,生怕回来的人少了一个——抑或是缺了点什么零件。就这么一个时辰的功夫,可怜的哑巴已经把所有存在的可能性都在脑子里预演了好几遍。
他实在是心焦的不行,于是把或许能用得上的瓶瓶罐罐都摆出来了,跟布阵做法似的放了一堆,就好像摆的越多,那俩人就能越安全。
终于,当哑巴已经在思虑这周围的地界哪儿的风水好,适合埋了温慈墨的时候,二人终于回来了。
祁顺皮糙肉厚,那一下豁开了皮肉的伤势在他这就是司空见惯,便没吃饭,打了招呼后就又一阵风似的刮走了。他身上还压着不少差事,燕文公一脚踩到浑水里,亲自在这件事里面穿针引线,有些不方便他出面的事,祁顺还需要帮着去周全一二。
温慈墨自认也没什么事,毕竟他在掖庭那会,过刑后一晕就是一天,第二天照样能龙精虎猛的顶着一身伤爬起来做早课。但是哑巴看见他那个样子,都快急哭了。
倒也怨不得哑巴,只是打眼瞧过去的话,温慈墨这一出子确实吓人。在庙里那么一通折腾后,他身上的鞭伤基本全都裂开了,整个人就像是一条已经改好了刀要下锅的大鲤鱼,浑身上下都是外翻的伤口,没一块是好皮,连带着那身白衣也被洇了个透彻。
哑巴颤颤巍巍地伸手,想尽量轻柔的把早已粘在伤口上的血衣揭起来,温慈墨瞅了一眼,直接上手脱衣服,没所谓地直接给自己生‘扒’了一层皮下来。哑巴眼珠子瞪得溜圆,温慈墨有理由相信,如果能说话,他这会应该已经在上蹿下跳的尖叫了。
哑巴上好了药,便开始手舞足蹈地给温慈墨痛陈利弊,手速都快得都能结印了。温慈墨一边费劲巴拉的换着衣服,一边还得想着法去哄孩子。正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可算来了个下人,把喋喋不休的哑巴喊走了。温慈墨听了两嘴,才知是林管家病了。
哑巴嘴碎爱操心,被叫走之前还记得嘱咐温慈墨吃完饭后早点休息,别瞎逛。
温慈墨点了点头,眼神真诚言辞恳切:“知道了。”
哑巴放心得走了。
可怜的哑巴此时还不知道,温慈墨这一身的鞭伤,就是因为在掖庭里乱逛才被抽出来的。
温慈墨吃了饭,见没人看着他,便微微欠着身子,像一个寻常的下人那般,从屋里退出去了。
公府很大,不管是不是燕文公的本意,府里的吃穿用度,确实算得上奢靡。例如眼下,天虽然还没全黑,但已经有不少下人在忙活着点灯了。这点灯熬油的钱虽不起眼,但是精细到每日上,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寻常人家守着偌大的宅院,基本都是要等到黑灯瞎火才给上灯的。
温慈墨欠身埋首,默默的记着公府里的各处景致和路线,沿着墙根毫不惹眼地走着。他穿过抄手游廊,慢慢地往西边的院落摸去。
但越往西走,他就越觉得不对劲。比起刚刚,这边侍奉地下人也太少了。
正想着呢,蓦的有一个声音响起:“小哥,干什么去?”
温慈墨抬眸,看见一个侍女打扮的姑娘正踮脚站在台子上,抱着一顶纱制的灯罩,看样子正要点灯。
温慈墨礼数周全得抬手作揖:“禀大人,奴刚刚见了府医,正要回内室去。”
那侍女听了,立刻就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了,想起就是这小奴隶昨天半夜把大夫折腾过去了,这女子难得脸上顿时多了一点嫣红,被细碎的灯光衬着,更显娇俏。
“我不是什么大人,我也是刚来府里的。”那侍女一手抱着灯罩,另一只手拿了一柱香在那引着烛芯,“你走错路了,回……得往东走。你穿过那个游廊,再往前就是了。”
“多谢姐姐指路。”温慈墨扯开一个温驯的笑,他嘴甜,长得又好看。这会有意卖乖,便直接走上前去,“我来帮姐姐吧,怎么只有姐姐一人上灯呢?”
那侍女笑了笑,也不多推辞,只把灯罩递给了他:“我原不管这个的,今日上灯的姐妹正好都不在,这活就暂时交由我了。”
温慈墨看着她脚下放着的一个木盒,那是库房统一用的制式,心下了然:“姐姐上完灯,还要去库房送东西吗?”
看见那女子点头,温慈墨打蛇随棍上:“如果顺路的话,我帮姐姐去库房吧,库房也在东边吗?”
那女子闻言,心中微动。她本就有意支开温慈墨,眼下看人殷勤得紧,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那就有劳你了。”
温慈墨又扬起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抱着那个木盒,沿着那女子指的方向就去了。
那女子把灯罩安好,从台子上下来,她没有继续点灯,而是一直看着温慈墨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这才放下心,继续忙自己的活计去了。
温慈墨抱着那木盒,缩在墙后,根本没走——他觉得这个侍女不对劲。
燕文公住的地方,都有专人伺候,他们这些寻常的粗使下人可是过不去的。可她既然也刚来,为何对燕文公府里的路线这么熟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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