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从储存室出来时,捧着个纸箱,走得小心翼翼。
站在近处的于竹伸手准备帮忙,廖医生手却往旁边稍稍闪躲,摇摇头,“不用,我来。”
她把电脑推到一边,箱子放到桌上。
“你们过来,坐下看看。”
她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
厚厚的相册、嵌在封皮里的证书、几本封面上都写着密密麻麻黑笔字的简陋手记——大概就是周传钰拿到的那本笔记的初始版,还有一些叠放着的证件纸张。
她打开相册,脸上扬起欣慰的笑,“这张是最早的照片,是诊所盖起来之后好多年了,早些年拍照不方便,什么也没留下,不过最早这儿屋顶都还是烂瓦片呢,破得跟什么似的,一到下雨天椅子就得搬来搬去,不然病人全给漏下来的雨淋着……”
说着她看向现在白皙坚实的屋顶,透过它回忆着,“那时候镇中心都只算个小村庄,谁有个麻烦病都得用板车拖七里地找诊所。后来跟着师傅开了个诊所,大家把她当活神仙看。我还连个正经医生都算不上,勉强算个赤脚医生,只能摸着石头过桥,跟着老师傅学,现在想想,还真是不容易。”
说着说着就翻到了一张不同的照片——画面中,廖医生已到中年,身边一个青年人站得笔直,脸上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意气风发。
再往后的照片几页照片却都不见她。
廖医生又翻回那一页,满是褶皱和老人斑的手摩挲着青年,“她是我徒弟,人实诚又聪明,什么都一说就听一点就透,”说着,她语气里渐渐带上惋惜,但眼里还是含着笑,“后来恢复高考了,她就走了。”
“之后再没回来吗?”于竹出声。
廖医生朝她一笑,却没有回答,“她总是寄来信。”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沓黄信封。
有二十来封,时间间隔有长有短,不变的是每一封的字迹都比上一封要苍劲有力。
即使看不见信封里具体的内容,也能感觉到她在远方一直向上。
时间停在十年前,大抵就是电话普及后。
“她一直干着这行,很厉害。”提及这位曾经的学生,老人心里眼里都是藏不住的骄傲。
再往后翻,廖医生的孩子陆续成年、孙辈出生、自己苍老。照片上不同的面孔越来越多,“但就是没有一个愿意学医。”她看着最后一张、今年开年拍的全家福——一个庞大的家族,由她而始,却没有一个人接她的班。
一整个诊所,廖医生的五十年,几乎全被装进这个单薄的纸箱。
而这个纸箱,现在被一双苍老的手推向了周传钰这头,“现在,我想把它交给你——”
一时间,周传钰想要开口拒绝,但又有什么东西拽住了她,仿佛拒绝的话有千斤重,让她难以吐露。
“让我想想。”
看着周传钰走远的背影,于竹开口,“你这是默认她会留下来?不怕这么逼她把她吓跑?”
“不会,她比我们想的都要坚强,不会被这点压力左右。”廖医生看向身旁下意识皱着眉头的年轻人,笑笑,“你只要不给她上眼药水撺掇她走就行。”
闻言,于竹一愣,旋即扭头看着她笑道,“您难道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的?”
“知道,但你从没强求过,我相信你会尊重她的选择。”
说完老医生背着手缓缓走开,把于竹留在原地。
她垂眸轻笑,是啊,她从没想过强求什么。
她知道,自己不足以左右周传钰的选择,来这一趟说到底只因为她不甘心。
不甘心失去一个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更不甘心对方就这样不吭地走远,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而自己被留在原地。
就好像并排起起跑的对手,时间长了会把对方的出现视为理所应当,也许是惺惺相惜。可是猛地扭头,发现身旁和自己并肩许久的人不见了,原以为对方只是中场休息,可久等不来,这才发觉对方早已走上另一条路,也许再也不会相遇。
“怎么了?”穆槐青看着旁边一声不吭闷头走路的周传钰,“有心事?”
她摇摇头,而后又看向她,沉默片刻开口,“廖医生决定退休了。”
“啊,这么突然?”她仰头回忆一下,“不过她现在年纪也挺大了,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有些事情就不在情理之中。”
穆槐青听见这话,心里一惊,下意识道:“她要把诊所给你接手?”
不得不说,她的直觉很准。周传钰点点头。
穆槐青没出声。
“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想?”
穆槐青一愣,“你同意了吗?”
其实她不想问,比起得知她最终一定会走的答案,她更愿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有一天过一天。
“没有。”
穆槐青脚步顿住,饶是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也需要缓缓。
发觉到她停下,周传钰回头,“我还没想好。”
穆槐青跟上。
周传钰摸摸手里的包,里面装着临出诊所时,廖医生说什么也要塞进来的东西——那本厚相册。
“我没想过一直留在这里,但也不愿意这个诊所就此消失。”
尤其是在她了解过这些发生在诊所中的事情后。
更重要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留在这个行业,只要想到首都医院里那个在她眼前消逝掉的小小生命,她就会歉疚。即使那并不是自己能左右的事情,但类似的精神消耗她没有信心自己能年复一年地经历。
“走,我们往那边走。”穆槐青突然指指右边的堤坝,朝那儿加快脚步。
周传钰不明所以。
“这个季节风很大,河滩上吹吹风很舒服,我很喜欢,吹着吹着很多烦心事就被吹散了。”
这块堤坝坡度很陡,上面的草都枯死了,摩擦力远不及曾经郁郁葱葱的草皮。周传钰走在后面,低着头小心翼翼,防止脚滑。一抬头,一只手伸过来,摊开,等待着她。
她被穆槐青拉着走上了堤坝。
她已经能感觉到她说的能吹走烦恼的风了。
“下了堤坝,穿过防护林风会变得更大。”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穆槐青拍拍沾了枯萎草茎的裤脚,边往前走边说。
“其实如果你能感觉到纠结,就说明你心里已经有选择了。”
河滩上,穆槐青迎着江风,头发衣角翻飞,轻轻地说。
周传钰明白她的意思——就像抛硬币,硬币飞在空中的那一瞬间,人就会下意识祷告、在正反之间做出选择。
“我已经有选择了?”周传钰看着穆槐青,她已经蹲下身子,不知为何开始刨挖地上的沙子。
“你在挖什么?”周传钰走过去。只见刨出来的坑里空无一物,但是她还在继续往下挖。
“我不知道,就觉得挺好玩,小时候就爱这么做,挖着挖着就玩起沙子来了,”她掬起一捧水,往沙地上浇,“这样,这里堆一个电视,这里堆一个床……看,是不是很像动画片里那个粉色海星的房间?”
周传钰笑笑,朝房子上边空点一下,也蹲了下来,“还差个盖。”
“简单!”穆槐青把一大捧沙子倾倒进坑里,直到里面被埋没,直到原本的房子成为一个迷你沙丘。
“那之前的那些家具不就白堆了?”
“对啊,白堆了。”如果要让沙粒做的房子完美到与动画片里的一模一样,那么牺牲一些东西就是必然的。
周传钰看着流逝的河水,若有所思。
“所以你呢,你决定掩埋掉曾经奋力得到的东西了吗?”
这是穆槐青在江边最后问她的问题,也是她一直难以作出抉择的问题。
退后一步,她会过上漂泊的生活,不受任何桎梏,包括自己对自己的苛责,这需要狠心牺牲自己这些年在这个行业的所有付出;往前一步,她会承接一位前辈培育了五十年的心血,承接她一辈子的理想,这是沉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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