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
还有轰鸣。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他颅骨之内，血液奔流撞击的残响，和心脏濒死般疯狂捶打的震动。
冰冷。粗糙的金属触感硌着他的脸颊。还有浓重的、令人作呕的烟尘和血腥味。
顾璟的意识像是在暴风雨中的破船，被巨浪反复拍入深海，又挣扎着浮起一点微光。
他动了动手指，尖锐的刺痛从肩膀炸开，让他瞬间吸了一口凉气，彻底清醒过来。
入眼是极致的黑，只有极远处一点微弱得几乎熄灭的红光，可能是某个破损仪器的指示灯。
他还在通风管道里。
爆炸似乎停止了，或者说，转移了。船体不再剧烈摇晃，但那种令人不安的、金属扭曲呻吟的细微声响依旧无处不在，提醒着这头钢铁巨兽正在缓慢走向死亡。
寂静。一种近乎恐怖的寂静包裹着他。
秦聿……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他混沌的大脑！
他猛地想要坐起，却牵动了全身不知多少处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一阵剧烈的咳嗽，嘴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强迫自己冷静，艰难地挪动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摸索。
空的。
他身边是空的。
只有冰冷粗糙的管壁，和一层厚厚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碎屑粉尘。
秦聿不见了。
被他推出去了？还是……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喉咙，比之前的枪林弹雨更让人窒息。
他怎么会把他弄丢了？！
就在绝望要将他彻底吞噬时，他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小的金属物体。
是那个微型通讯器！不知何时从耳中脱落，掉在了这里。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颤抖着将它塞回耳中。
一片死寂的沙沙声。
没有739冷静的指令，没有交火的杂音，什么都没有。
完了……
就在他心沉到底时——
【滋……顾……先生……滋……能听到吗？】
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夹杂着严重干扰杂音的声音，突然响起！是739！
顾璟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能！我能听到！”他压低了声音，急切的回应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你们在哪？他怎么样？！”
【暂时……安全……底层……备用救生艇舱附近……滋……聿哥情况……很不好……失血……感染……需要……紧急处理……滋……】
739的声音断断续续，气息不稳，显然也受了伤或在极度艰难的环境下。
顾璟的心揪紧了：“我过来找你们！怎么走？！”
【不……别动……】739的声音陡然急促，【通道……大部分毁了……或被……封锁……滋……他们在……搜捕……你出来……就是死……】
“那怎么办？！他不能死！”顾璟低吼，声音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哭腔和狠厉。
通讯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滋啦的电流噪音，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或是评估。
良久，739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虚弱，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有一个……办法……但风险……极大……】
“说！”
【医疗船……主数据库……物理备份核心……就在你……附近区域……动力舱……隔壁的……安全隔离舱……滋……炸毁它……】
顾璟瞳孔骤缩：“炸毁数据库？”
【对……】739喘着气，【所有……客户资料……交易记录……洗钱路径……秦正峰的……命根子……都在那里……一旦彻底摧毁……不仅能重创他……引发的……连锁爆炸和混乱……能掩盖……我们撤离……滋……这是……唯一能……调开大部分守卫……创造机会的……办法……】
炸掉秦家黑色帝国的核心？
顾璟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因为这疯狂的计划而奔涌！
【但是……】739的声音沉重下去，【隔离舱……防护等级……最高……入口需要……双重权限密码……和……秦正峰本人的……虹膜验证……强行突破……几乎不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从外部……动力舱的……主冷却管道……切入……】739艰难地说，【那里面临着……反应堆核心泄露的……超高温辐射……和……随时可能……二次爆炸的风险……滋……那是……自杀……】
自杀式的任务。
用他的命，去换秦聿的一线生机。
通讯器里只剩下嘈杂的电流声，和彼此沉重压抑的呼吸。
顾璟靠在冰冷的管道壁上，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父亲录音里那句未说完的“相信……”，秦聿在雨中偏执的低语，在废墟里染血却依旧护着他的手臂，还有他昏迷前那句破碎的“别怕……我在……”……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
相信谁？
相信这个疯狂的计划？相信那个至今看不透的疯子？
还是相信眼前这唯一的、用命换来的机会？
他没有时间犹豫。
顾璟缓缓睁开眼。眼底所有的慌乱、恐惧、挣扎，都在这一刻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极致冰冷、极致平静的疯狂。
“告诉我具体路线和方法。”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没有一丝波澜。
【顾先生……】739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告诉我。”顾璟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他不能死。我说的。”
通讯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739不再劝阻，语速极快却清晰地开始交代潜入路线、冷却管道的结构、爆破点的最佳位置、以及一种高能微型炸药的使用方法——那炸药，就藏在他之前发现通讯器的那个检修节点附近，显然是秦聿早已备下的后手中的后手。
那个疯子……果然什么都算到了。
记下所有细节，顾璟冷静地回应：“收到。保持通讯静默，等我信号。”
【……明白。保重。】739的声音最后说道，然后切断了通讯。
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
顾璟在黑暗中摸索着，按照739的指示，果然在附近管道壁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摸到了一个火柴盒大小、冰冷坚硬的金属块。
他握紧那枚微型炸药，指尖感受到其内部蕴含的毁灭性力量。
没有迟疑，他朝着739指示的方向，在黑暗、闷热、充满危险的管道里再次爬行起来。
每一步都牵动着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辐射尘的味道。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意志都聚焦在一个目标上——到达那个位置，炸掉它！
周围的温度明显开始升高。空气变得滚烫，带着一种诡异的甜腥味。管道壁摸上去甚至有些烫手。
他接近动力舱区域了。
根据记忆和739的描述，他找到了那条主冷却管道的外部检修入口。格栅已经被爆炸震得变形松动。
他用力撬开格栅，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强烈辐射灼烧感的炽热气流猛地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管道内部，暗红色的光芒隐隐透出，那是反应堆核心泄露的致命辐射！
进去，就是踏入炼狱。
顾璟没有任何犹豫。
他深吸了一口滚烫灼肺的空气，将身上早已破烂不堪的外套脱下，沾上管道里不知名的冷凝水，胡乱裹住头脸，然后义无反顾地钻了进去！
高温瞬间包裹了他！皮肤像是被放在烙铁上炙烤！呼吸变得极其困难！眼睛刺痛流泪！
他咬紧牙关，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在狭窄、滚烫、充满死亡辐射的管道里，朝着记忆中的爆破点一点一点挪动！
感觉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终于到达了预估的位置。这里的热量和辐射强度几乎已经到了人体能承受的极限！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在发出哀鸣，意识开始模糊。
不能倒下！
他颤抖着拿出那枚微型炸药，按照739说的方法，将其吸附在管道内壁一个特定的结构薄弱点上。
设置引爆时间——五分钟。
足够他尽可能远离，但也意味着，他必须在这炼狱里再待上漫长的五分钟，并且要在爆炸前找到相对安全的掩体。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炸药，开始艰难地原路退回。
每一秒都是煎熬。
高温、辐射、缺氧、还有全身叫嚣的伤口疼痛，几乎要摧毁他的神智。
他只能靠着脑子里那个疯狂执拗的念头支撑着——秦聿不能死！他答应过的！
终于，他爬出了那条致命的冷却管道，滚落回相对“凉爽”的通风管道里，剧烈地咳嗽着，呕吐出带着血丝的胃液。
时间不多了！
他挣扎着向前爬，寻找着记忆中结构图标注的一处相对坚固的支撑点。
还有一分钟！
他蜷缩在一个金属结构交叉的角落里，双手死死抱住头。
三十秒！
十秒！
五……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恐怖、都要接近的巨响，猛地从脚下深处爆发开来！
整个船体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惨叫！巨大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在顾璟藏身的角落！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震碎！耳膜瞬间失聪！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
爆炸的烈焰和冲击波沿着管道疯狂肆虐！他所处的这段管道开始剧烈扭曲、塌陷！
世界在他眼前旋转、破碎、陷入彻底的黑暗……
……
不知道过了多久。
意识像是从深海里一点点挣扎着浮起。
顾璟艰难地睁开眼。
眼前是一片狼藉。管道彻底变形，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露出外面扭曲的舱壁和闪烁的火光。浓烟和粉尘弥漫，空气灼热稀薄。
他还活着。
他动了动，全身像是散架了一样疼痛，但似乎没有致命的新伤。
数据库……炸掉了吗？
他挣扎着爬到豁口边，向外望去——
外面原本应该是安全隔离舱的地方，此刻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冒着黑烟和火光的窟窿！扭曲的金属、烧焦的线缆、漫天飞舞的纸屑碎片……依稀还能看到一些电脑服务器的残骸！
成功了！他成功了！
巨大的狂喜和虚脱感同时袭来！
几乎就在同时！
整艘船的警报声再次凄厉地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针对他们的搜捕，而是最高级别的灾难警报和弃船警报！
【全体人员注意！立即前往救生艇舱！重复！立即撤离！】
【核心数据区遭受毁灭性打击！动力系统失控！船体结构受损严重！立即撤离！】
广播里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声。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开始了！
守卫们再也无暇搜捕，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机会！
顾璟强撑着站起来，踉跄着沿着被炸开的豁口爬出去。
外面走廊一片狼藉，灯光忽明忽灭，到处都是奔跑逃命的人影，哭喊声、尖叫声、撞击声不绝于耳。
没人注意他这么一个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人。
他按照记忆，朝着底层救生艇舱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一路上，他看到人们疯狂地争夺着救生艇座位，甚至不惜大打出手。人性的丑恶在末日般的环境下暴露无遗。
他无心他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秦聿！
终于，他看到了那个标记着救生艇符号的舱门！
门口一片混乱，挤满了想要逃生的人。
顾璟焦急地寻找着739或者秦聿的身影。
没有！哪里都没有！
难道他们没来得及赶来？还是出了意外？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
“顾先生！这边！”
一个压低的、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一个堆放救生设备的杂物间里传来！
是739！
顾璟猛地冲过去，推开虚掩的门！
杂物间里，739半跪在地上，满身血污，脸色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他身边，秦聿躺在一个简易担架上，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白得像纸，但胸口微弱地起伏着，身上似乎做了简单的应急包扎。
他们还活着！
顾璟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被739一把扶住。
“快！没时间了！”739语气急促，看了一眼外面越来越失控的人群和不断传来爆炸声的船体，“我们必须立刻走！聿哥需要立刻手术！”
两人合力，抬起担架，混入疯狂涌向救生艇的人群。
一片混乱中，他们挤上了一艘即将满载释放的救生艇。
救生艇落入漆黑冰冷的海面，迅速远离那艘正在不断爆炸、倾斜、缓缓沉入黑暗深渊的医疗船。
海风凛冽，带着自由和血腥的气息。
顾璟瘫坐在救生艇里，看着远方那团巨大的火球和浓烟，看着那个吞噬了无数罪恶和野心的炼狱缓缓消失在海平面之下。
他低下头，看着身边担架上秦聿苍白却依旧俊美的脸，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他。
但他知道，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秦正峰不会放过他们。
这场用疯狂和鲜血换来的逃亡，只是另一场更残酷战争的开端。
救生艇在黑夜的海面上颠簸前行，朝着未知的、危机四伏的未来。
顾璟握紧秦聿的手，抬起眼，望向远处海天相接的、那片深沉无边的黑暗。
眼底，是一片沉寂的、却又燃烧着某种决绝火焰的冰冷。
他活下来了。
他们活下来了。
那么，该轮到某些人，付出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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