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坐落在远郊，环境清幽得近乎死寂。纯白色的建筑，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花园，所有尖锐的角落都被柔软的材料包裹。这里是专门收治那些显赫家族中“不便对外言说”的病人的地方，保密性极佳，费用高昂得令人咋舌。
最大的套间里，光线被调得很柔和。秦聿坐在靠窗的扶手椅里，身上穿着昂贵的丝质病号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看起来干净、安静，甚至称得上俊美，只是那双曾经偏执锐利、承载着无尽疯狂与占有欲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没有任何焦点。
一个专业的护工刚刚细致地喂他吃完药，收拾好餐具，无声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窗外的阳光很好，几只鸟雀在枝头跳跃啁啾。
一切看起来那么平静，那么“正常”。
突然，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然后，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他看得那么专注，那么认真，仿佛那里捧着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
过了一会儿，他极其小心地虚虚合拢手指，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然后将那只虚握的手，轻轻地、珍重万分地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他歪着头，依偎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种极致温柔、却又扭曲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阿璟……”他吐出两个气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和甜蜜，“冷吗？不怕……我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对着空荡荡的掌心呢喃细语，时而温柔安慰，时而低低轻笑，仿佛正在与一个看不见的人进行着一场无人能懂的亲密对话。
那场景，美好得诡异，温馨得令人脊背发寒。
真正的顾璟已经死了，化作了海上落日下那一捧抓不住的灰，散在了风里。
而逼死他的凶手，却在这绝对安全的牢笼里，抱着一个虚无的幻影，彻底疯在了自己用偏执和罪恶编织出来的永恒梦境里。
他再也找不到他的阿璟了。
所以，他只能自己创造了一个。
一个永远不会离开、永远不会反抗、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完美的“阿璟”。
门外，穿着白大褂的心理专家通过单向玻璃观察着里面的情景，低头在记录板上冷静地写下：
【患者妄想症状加剧，构建出完整的虚幻伴侣。情感投射对象为已故的顾璟。伴有明显的情感和行为解离……预后不良。】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冷静地宣判着一种比死亡更残酷的结局。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小尘埃，也照亮了秦聿脸上那幸福而空洞的笑容。
他终于，和他的“阿璟”永远在一起了。
以一种谁也无法再将他们分开的方式。
而远在重洋之外，真正的顾璟，正站在甲板上，迎着海风，看着全新的、未知的地平线。
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那个曾将他拖入地狱又一同焚毁的男人，最终的结局，是溺毙在了自己一手制造的、甜蜜而绝望的疯狂里。
海风凛冽，带着自由的腥气。
他也终于，永远地离开了。
货轮破开深蓝色的海水，航向依旧成谜。顾璟站在甲板边缘，咸涩的海风猛烈吹拂着他的头发和衣领，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固的冰冷与审视。
秦骁带来的短暂喘息已然结束。国际刑警的插曲、雷德梅恩的暗流、那两张意味不明的纸条……所有线索都像缠在一起的风筝线，理不出头绪，却又隐隐指向更深、更黑暗的某处。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秦聿藏在羽翼下，或是被秦骁当作筹码和鱼饵的顾璟。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也将过去的他一同烧灼淬炼。活下来的，是一把淬了毒、开了刃的凶器，沉默，冰冷，只为某个目的而存在。
739悄无声息地走近，递给他一个军用望远镜，低声道：“右舷三点钟方向，那艘灰色拖网渔船，从昨天傍晚就若即若离地跟着。”
顾璟举起望远镜，镜头里，那艘渔船其貌不扬，甲板上堆放着杂乱的渔网，几个皮肤黝黑的“渔民”正在劳作，一切看起来毫无破绽。但顾璟的视线定格在船舷吃水线上——那深度，绝非一艘满载渔获的渔船该有的。
“不是普通渔船。”顾璟放下望远镜，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装备了超规格的引擎，甲板下藏着东西。”
“是冲我们来的？”739神色一凛。
“冲抗体，或者冲我，没区别。”顾璟淡淡道，“去告诉秦骁，他的‘清净日子’到头了。”
他转身，不再看那艘幽灵般的追踪者，走向船舱。步伐稳定，背影在辽阔的海天之间显得异常孤绝，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确定性。
他知道，等待结束了。
狩猎，或者被狩猎的时刻，已经到了。
他不需要再等秦骁的许可或安排。他需要主动去触碰这风暴的核心，从那条被捕获的“毒蛇”嘴里，撬出真相。
医疗舱的门被推开，消毒水的气味浓郁。海东青躺在床上，伤势好了不少，看到顾璟进来，挣扎着想坐起。
“躺着。”顾璟按住他，目光却投向房间角落里另一个被束缚在特制医疗椅上的身影——蝮蛇。
他脸色灰败，身上带着受过讯问的痕迹，但眼神依旧像阴沟里的老鼠，闪烁着恶毒和狡猾。看到顾璟，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笑。
“顾少爷……还没死呢？命真硬。”
顾璟没理会他的嘲讽，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两人之间距离极近，顾璟冰冷的、毫无情绪的视线如同实质，钉在蝮蛇脸上。
“谁派的船？”顾璟开门见山。
蝮蛇咧开嘴：“想知道？求我啊？”
顾璟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没变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几秒钟后，蝮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寒意。眼前的顾璟，和以前那个还会愤怒、还会绝望的顾家少爷完全不同了。这根本不是人的眼神，而是一片虚无的、能将一切吞噬的黑暗。
“是……是先生的人……”蝮蛇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又立刻硬气起来，“哼，你们逃不掉的！先生动真格的了！”
“第二封匿名信，谁发的？”顾璟继续问，声音平稳得像机器。
“我不知道！那根本不是先生的风格！”蝮蛇激动起来，“肯定是想搅混水的！说不定就是秦骁自己贼喊捉贼！”
“秦正峰在雷德梅恩的备份点在哪里？”顾璟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不容喘息。
蝮蛇眼神闪烁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璟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千斤重压：“蝮蛇，你是个聪明人。秦正峰败象已露，秦骁阴狠难测。你指望的那个‘先生’，现在自身难保。你守着他的秘密，能带进坟墓里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或者，用这些秘密，换你一条烂命。”
蝮蛇的瞳孔剧烈收缩。顾璟的话像毒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最恐惧的地方。忠诚在死亡和更大的恐怖面前，脆弱不堪。
“我……我说了……你们能保我不死？”他声音干涩。
“不说，现在就得死。”顾璟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说了，有机会晚点死。”
这不是选择，这是通告。
蝮蛇额头渗出冷汗，挣扎着。最终，对秦正峰手段的恐惧，压倒了其他。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声道：“……备份点……在‘老灯塔’的地下室……需要密码和虹膜验证……是、是周黎光的……”
顾璟眼神骤然一厉。周黎光，顾氏如今明面上的掌权人，他的“好叔叔”。
果然如此。
就在蝮蛇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船身突然猛烈一震！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响彻全船！
“敌袭！右舷遭遇高速撞击！”喇叭里传来水手嘶哑的吼声。
几乎同时，激烈的枪声从甲板上爆豆般响起！
739猛地冲进来：“顾先生！那艘渔船撞过来了！有人强行登船！”
顾璟豁然起身，看也没看面如死灰的蝮蛇，大步向外走去。
“守住这里。”他对739和海东青下令，语气冷冽如刀，“任何人想碰他，杀无赦。”
甲板上已是一片混乱。那艘灰色渔船死死卡在货轮右舷，跳板已经搭上，十数个穿着黑色作战服、手持自动武器的身影正悍不畏死地强行登船！秦骁的水手和保镖依托掩体奋力还击，子弹横飞，火星四溅。
秦骁本人却不见踪影。
顾璟没有丝毫犹豫，俯身捡起一名倒下水手身边的步枪，动作流畅地检查弹药，上膛，随即如同鬼魅般融入战场边缘的阴影。
他没有加入正面战团，而是沿着船舷快速移动，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登船的袭击者。他们的战术动作专业而冷酷，目标明确，直冲船舱入口——显然是冲着人或东西来的。
是秦正峰派来灭口和抢夺抗体的死士！
一名袭击者突破了火力网，眼看就要冲入舱门。
顾璟抬手，扣动扳机。
“砰！”
一声精准的点射。那名袭击者应声倒地，额间一个血洞。
枪声惊动了其他人，立刻有数道火舌向他藏身的方向扫来。顾璟早已敏捷地翻滚避开，子弹在他刚才的位置打出一串火星。
他就像一道冰冷的影子，在混乱的战场上穿梭，每一次现身都伴随着一声夺命的枪响，精准地削减着袭击者的数量。他的枪法狠辣得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更像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幽灵。
战斗陷入焦灼。袭击者人数虽处于劣势，但极其悍勇，甚至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就在这时，货轮的高处，驾驶舱外侧的平台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秦骁。
他手里没有武器，反而拿着那个银色的抗体盒，对着下方激烈交火的战场，懒洋洋地晃了晃。
“喂！想要这个吗？”他高声喊道，声音在海风和枪声中显得有些失真。
所有人的动作都下意识地一滞。
秦骁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令人火大的嘲讽笑容：“告诉秦正峰，他想要，就自己来拿！派这些杂鱼来送死，多没意思！”
说完，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动作——他手臂猛地一扬，竟然将那价值连城、牵扯了无数条人命的抗体盒，直接抛向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银色的盒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瞬间被墨蓝色的海水吞没！
“不！！！”袭击者中有人发出绝望的嘶吼。
就连顾璟的瞳孔也微微收缩。
秦骁……他竟然……
就在所有人被这疯狂举动震惊得失神的刹那——
“轰！！！”
那艘卡在右舷的灰色渔船，突然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冲天的火球腾起，巨大的冲击波将货轮都掀得剧烈倾斜，无数碎片四散飞溅！
爆炸的光芒映照着秦骁冰冷带笑的脸，也映照出顾璟骤然明悟的眼神。
抗体盒是假的！只是一个诱饵！
秦骁早就料到会有强攻，他利用了所有人的心理定势，用一场疯狂的表演和一颗准备好的炸弹，瞬间扭转了战局！
残存的袭击者要么被爆炸吞噬，要么被震落海中，要么在货轮水手们趁机发起的反击中被迅速清除。
战斗，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骤然接近尾声。
海面上漂浮着燃烧的残骸和尸体。
货轮上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
秦骁从高处走下，踩过甲板上的狼藉，来到顾璟面前，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怎么样？这场戏还不错吧？”
顾璟放下枪，看着他，冷冷地道：“抗体还在你手里。”
“当然。”秦骁拍了拍自己真正的口袋，“真的宝贝，当然要贴身藏好。”他环视一片混乱的甲板，咂咂嘴，“看来老头子是真急眼了。这地方也不能待了。”
他看向顾璟，眼神变得认真了些：“‘蝮蛇’吐出东西了？”
顾璟点头：“雷德梅恩，老灯塔，地下室。周黎光的权限。”
秦骁吹了声口哨：“哟，钓到大鱼了。这下有意思了。”他摸着下巴，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怎么样？顾少爷，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端了你老叔的老巢？”
顾璟的目光越过他，望向遥远的海平面，那里仿佛浮现出顾氏集团大厦冰冷的光辉，和周黎光那伪善的面孔。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弧度。
“正合我意。”
新的风暴已然掀起，而这一次，他将主动驶向风眼。
目标——顾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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