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里混杂着粉笔灰和廉价香水的气味。水无月诺艾拉缩了缩肩膀,试图把自己更小地嵌入教室后排靠窗的座位。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摊开的法语笔记本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边缘。
“喂,水无月!” 刻意拔高的女声像针一样刺破沉闷的空气。高桥阳菜,那个总是被簇拥着的中心人物,正扭过头,脸上挂着甜腻却毫无温度的笑容。“你的头发颜色好奇怪哦,像稻草一样,真的是天生的吗?不会是染坏了吧?” 她周围的几个女生立刻配合地发出吃吃的窃笑。
诺艾拉的手指猛地蜷紧,指甲掐进掌心。她没有抬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几缕耀眼的金发滑落,遮住了她瞬间涨红的脸颊和湿润的眼眶。她讨厌自己的头发,讨厌这双遗传自母亲的、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碧绿眼眸。它们像醒目的靶心,时刻吸引着恶意。
“哎呀,别不理人嘛。听说你妈妈是法国人?” 高桥的声音更近了,带着一种虚假的好奇,“那你法语一定很好咯?说几句来听听看嘛,让我们也见识见识‘高贵’的语言?”
诺艾拉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喉咙发紧,那些熟悉的、带着巴黎口音的法语词汇在舌根翻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知道,无论她说什么,都会成为新的笑柄。嘲笑她的口音,嘲笑她用词不当,或者干脆嘲笑她“装模作样”。
“Dégo?tant...(恶心...) ” 一声细若蚊蚋的低语,从她紧抿的唇缝中溢出。这是她唯一的宣泄口,将无法言说的愤怒和屈辱,包裹进无人听懂的语言外壳里。
午休的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赦令。诺艾拉几乎是弹起来,在高桥等人带着讥诮的目光中,抓起自己的便当盒,飞快地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她熟门熟路地穿过喧闹的走廊,避开人群,溜进教学楼后方那条几乎被废弃的、连接旧校舍与新馆的狭窄空中走廊。这里布满灰尘,窗户蒙着厚厚的污垢,很少有人会来。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微微耸动。
“Dégo?tant... Pourquoi moi... Pourquoi toujours moi... (恶心...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总是我...)” 压抑的啜泣混合着破碎的法语,在空寂的走廊里低低回荡。
就在这绝望的寂静中,一个平静的、带着一丝好奇的女声毫无预兆地响起,用的是清晰的日语:
“为什么总是你?嗯...看起来确实挺让人火大的。”
诺艾拉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动物般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几步之外,一个穿着款式有些旧了的星见川水手服的学姐,正双手插在裙袋里,微微歪着头看着她。棕色的短发,同样棕色的眼眸,眼神里没有嘲笑,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疏离和一点点…纯粹的观察。
诺艾拉愣住了,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这个学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她的存在感如此稀薄,却又如此清晰?
“那个…学姐?” 诺艾拉怯生生地用日语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棕发的学姐,或者说,只有诺艾拉能认知为“存在”的少女,看着眼前这个金发碧眼、像精美却布满裂痕的瓷器般的少女,看着她眼中未干的泪水和纯粹的惊愕。
她在这里徘徊了太久,久到几乎忘了被“看见”是什么感觉,也早已忘记身为人类该有什么样的感觉,她像个无情的观测者日夜勘测着身边的一切。
只是在遇见眼前这位能够“看见”她的少女,一种奇异的、几乎陌生的情绪在真堂虚那近乎停滞的“存在”核心中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向前飘近一步,或者说,走了一步?
真堂虚的动作轻得像没有重量一样,她在诺艾拉面前蹲下,平视着少女那双写满脆弱和困惑的翡翠色眼睛,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嗯。我姓真堂,名字的话早已经不记得了,不介意的话可以喊我虚。还有…你刚才骂人的话,发音挺地道的。”
诺艾拉碧绿的眼眸瞬间睁大了,如同被投下石子的湖面。她听到了?她听到了自己用法语的低语?她…她能听懂?
在这个冰冷得让人窒息的世界里,在这个无人理解的角落,竟然有人能捕捉到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用异国语言包裹的愤怒和委屈?
“Vous... vous m'avez entendue? (您...您听到我了?)”诺艾拉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连敬语都忘了切换。
真堂虚——真堂虚,看着少女眼中瞬间点燃的、混合着惊惶和一丝微弱希冀的火苗,那感觉更加清晰了。被“听见”,被“看见”。
她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是那种带着点旁观者疏离感的平静:“嗯,听到了。‘Dégo?tant’…还有‘Pourquoi moi’。虽然具体意思不太清楚,但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她甚至学着诺艾拉刚才的语调,把那两个词模仿了一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她生前性格里的吐槽意味。
诺艾拉的脸颊瞬间飞红,比刚才被高桥嘲笑时更甚。是羞耻?还是秘密被戳破的慌乱?又或者,是内心深处某个一直紧闭的闸门,被这意外的“理解”猛地撞开了一道缝隙?
她下意识地抱紧膝盖,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目光却无法从眼前这个自称真堂虚的学姐身上移开。学姐的眼神很特别,不像其他人那样带着评判或目的,更像是在观察一件…有趣的、却与自己无关的事物。
这种纯粹的“观察”,反而让诺艾拉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一种暂时逃离了被恶意审视的喘息。
“Je... Je suis désolée... (我...我很抱歉...)” 她嗫嚅着,为那不得体的发泄道歉,尽管她并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理解。
“没必要道歉。” 真堂虚干脆地打断她,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冷静的力量。
她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条布满灰尘、阳光艰难穿透脏污玻璃的废弃走廊。“比起道歉,不如告诉我,你经常躲到这里来哭吗?这个地方…倒是挺隐蔽的。” 她的语气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提问。
诺艾拉随着她的动作抬起头,逆着从脏窗户透进来的、浑浊的光线,她看着真堂虚的侧影。
旧式的水手服,棕色的短发,明明就站在那里,却给人一种随时会融入空气中消失的透明感。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击中了她:这个学姐…她的存在,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样,是这座巨大校园里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一个…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异类”?
这个认知像一颗微小的种子,悄然落入诺艾拉被泪水浸透的心田。恐惧依旧盘踞,但一种更加复杂、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好奇和探究,开始悄悄滋生。
她看着真堂虚,第一次,不再是单纯地寻求庇护,而是带着一种想要“看清”对方的冲动。
“Oui... Personne ne vient ici.(是的...没人会来这里。) ”诺艾拉小声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真堂虚身上,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实。
真堂虚感受到了那专注的目光,她转过身,重新看向地上的少女。
金发在昏暗光线下像一束微弱的阳光,碧绿眼眸中的泪水还未干透,却已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被这样纯粹地“注视”着的感觉…对真堂虚而言,陌生得恍如隔世。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挺好。” 她说,声音依旧平静无波,“至少这里够安静。想哭的时候,是个不错的地方。”
她顿了顿,棕色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不过,下次哭完了,记得把脸擦干净。哭花了脸,看起来更可怜了。”
一句冷静的吐槽,却奇异地没有让诺艾拉感到难堪,反而让她破涕为笑,尽管那笑容微小而短暂。
真堂虚看着那转瞬即逝的笑容,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她那近乎虚无的“存在”中弥漫开来。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纹路,透进了一丝久违的、名为“意义”的微光。
也许,在这漫长孤寂的徘徊之后,她遇到的这个能看见自己的“纯洁少女”,不仅仅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对象,更是…她自身存在的一个锚点?
废弃的空中走廊里,尘埃在浑浊的光柱中飞舞。
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一段始于绝望角落的奇异羁绊,就在这灰尘与泪水的交织中,悄然诞生了。
透明的学姐与无垢的星,她们的世界,从这一刻起,开始有了交集。
真堂虚那句带着吐槽意味的“哭花了脸,看起来更可怜了”,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诺艾拉心中漾开一圈意想不到的涟漪。那并非嘲笑,而是一种…近乎笨拙的关心,用一种最不像关心的方式表达出来。
诺艾拉下意识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动作有些慌乱,却真的止住了抽噎。她抬起湿漉漉的碧绿眼眸,再次望向眼前的学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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